程老爷摆摆手,“你不了解郑伯岩,他这人,宁在直中取,不在取中求。他是从不信儒家那一套的,他信的是法家。”
程松道,“即使郑大人再耿直,咱们两家毕竟有这些年的交情。我也恨煞了那庸医,只是此事一出,父亲训导之职怕是难保。”
“家 中出了这等丑事,我本也不配再担训导之职。好在族中尚有老屋由忠仆看守,程家在江淮也算有些名声,靠着族中,一个平安总是有的。”程老爷揉一揉眉心,“我 老了,再活也没多少年。失了郑家,子孙以后哪怕有出息,也要多熬三十年都不止。”若非郑家显赫,程家不必为一和离之妇千里迢迢至帝都说和。
程松问,“那父亲的意思是?”
“既要经官,不好让郑家出面。这是咱家的丑事,要揭,就咱们自己揭出来。”程老爷一拍扶手,刚站起来忽觉眼前一黑,幸而程松眼疾手快的扶了老父一把,急唤了声,“父亲!”
程老爷缓过神来,“无妨。趁着天还不算太晚,咱们再去郑家走一趟。咱们自己把丑事揭出来,这点面子,郑伯岩还是会给我的。”
程松道,“我服侍父亲过去。”
程老爷轻轻叹口气,扶着长子的手道,“以后这家里的事,就你跟你媳妇看着办吧。这个家,早晚都是你们的。”
家中忽蒙此难,程松身为长子,心中亦是伤感,道,“父亲母亲还年轻,说这样的话,倒叫儿子不好受。”
程老爷叹,“你二弟以后可怎么办呢?”
“内 帷之中,关键要有个肯管事、有手腕、心思正的主母。”在老父面前,程松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他低声道,“以往看着二弟妹恬静贤淑,二弟房里庶子女七个,平日 里多见她琴棋书画,我只当她是个清高的。不想手这样辣。”郑柏再蠢笨,那是自己亲弟弟,程松说句公道话,以前误将郑妙颖认作贤良宽厚之人,自己无子,故此 对妾室宽厚,弟弟房中庶子女七人,称得上为丁兴旺了。如今看来,郑妙颖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手就是半点不容情。既有这样的本领,焉何先时十来年对房 里的事不闻不问,凭郑妙颖的心机手段,拢住程柏有什么难的。这些事,郑妙颖却一件都没做过。
“指腹为婚时,说一句戏言也不为过。后来,郑伯岩做官做了十几年,都还只是七品御史,当初就想着郑伯岩有风骨之人,他的女儿,定也非等闲之辈。”程老爷焉能不明白长子之意,他微露苦笑,“我倒是没走眼,只可惜你弟弟不争气,人家看不上他。”
儿 子是亲的,只是,程老爷活了这几十年,经的事多了,见的人也多。如郑妙颖这样的女人,罕见却不是没有,她们聪明,别具思想,哪怕面儿上三从四德,心里不知 会如何做想。她真跟你一心一意的过日子,那男人简直是走了天大运道,起码三代受益。可是,这样的女人,她付出是要回报的。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回报,她不见得 愿意付出太多,做那亏本买卖。
他竟然给他的蠢儿子娶了这样一个难以驾驭的女人……
程老爷不想怪谁,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完全是一个人的原因。事已至此,怨怼无用,只得做最坏打算了。
程家父子第二次到郑家时天已全黑,路上行人寥寥。郑家父女正在书房对弈,听到程家父子到了,郑妙颖便回了自己房间。
丫环服侍着她洗漱后,郑妙颖披一件氅衣在灯下出神:这十来年的婚姻,她做了一件错事,她以为她与程柏不会有孩子,进而疏忽了对内宅的掌控。结果,意料之外的生命到来时,她再想掌控内宅,已有些迟了。
不过,不要紧,前事已不可追,她要把今后的生活安排好。或者,不必再与那种自作聪明、自以为天下第一大才子的男人再继续这种恶心的婚姻,亦是一种幸运吧。
真是讽刺。
世间竟有程柏这样的男人。
他喜欢才女,可是只喜欢不及他的所谓“才女”。你不能做出比他更好的诗,不能写出比他更好的字,不能说比他更有见地的话……总之,一切比他强的事都不能做,因为会伤害他虚荣的自尊。
她竟然嫁给这样的男人。
一嫁十年,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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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家的事,既然程家愿意自揭伤疤,郑大人并非不通情理,尤其程老爷说的至情至理,且没有半分遮掩,“刚刚在兄家,不好审那孽障。我回去细审了他,的确如阿颖 所言,这事,是我治家无方哪。那孽障也不是替别人遮掩,请大夫的药堂有他母家舅舅与他房里崔氏的股。如此丑事,我没脸面对郑兄。”程老爷极是伤感,“我与 郑兄不比别人,乃贫贱之交。郑兄信守承诺,将爱女下嫁,我没照顾好阿颖。这十来年,我不知他们夫妻过得这般日子,亦不知阿颖受了这些委屈,我愧对郑兄当年 的托付。这一拜,是我与郑兄赔罪了。”程老爷说着便起身拜了下去。
郑大人连忙托住程老爷,叹道,“程兄不必如此,你我都是男人,这事即便有错,也怪不到程兄头上。”郑大人素来公道。
“说 到底,是我教子无方,方至此疏失。”程老爷眼中满是苦涩,“这些年,阿柏一直没有嫡子,我盼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了……竟丧于内帷毒妇之手!我这心,无一刻 不痛!若郑兄还信我,家宅之事尚好处置,可外头那些人,谁敢串通内宅害我的嫡孙,我纵使不要这条命,也要找出这些人,血债血偿!”
“这不是为了郑兄,完全是为了我程家!”程老爷沉声道,“此人能勾结大夫害我程家子嗣,我程家诸人性命岂不都在她手心里捏着!哪日不防,程家断子绝孙矣!”
程老爷口才极佳,再动之以情理,毕竟事涉内帷,郑大人便也不再强求要监察司介入此案。程老爷保证查出结果后通知郑家一声,当下还留下三千两银票,程老爷愧道,“程家对不住阿颖,郑兄若还当我是朋友,千万莫推辞。”
郑大人道,“程兄知道我的脾气,阿颖的嫁妆俱已带回,她所求的,无非是给那可怜的孩子一个公道。这银子,郑家不能收。”
郑大人何等铁面,推来让去半日,终是未收。
程家在宵禁前告辞而去。
晚上,郑大人与妻子说了程家来意,郑太太没好气,“要早知女儿过得那等日子,我早叫她和离了。宁可和离在家过日子,也不去受那憋屈。别再跟我提程家,管他什么花言巧语,到时得了准信儿再说。这种人家,不可信。”
郑大人沉默着听着老妻一通埋怨,慢吞吞的应了声,“哦。”
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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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老爷这般决断之人,待程老太太身子稍安,便携家带口的回了嘉兴处理家丑。程家的事暂告一段落。郑妙颖应邀去赵长卿新收拾的宅子里参观,四进的宅子,一处花 园,宽敞极了。这原是一位老翰林的宅子,文人偏爱精心保养庭院,故此不必大肆修整,稍稍收拾,已颇有几分意趣。
两人坐在蔷薇花架之下,享受着初夏的和风与足够美味的茶点,郑妙颖笑,“好精致的宅子,你们两人买这么大的宅子做甚?还是公婆要搬来一起住?”
赵长卿搅着青瓷盏中的奶茶,道,“相公走前说暂且做一年翰林,公婆大概是不会来的。我心里却有些担忧,公婆倒是无妨,小叔子小姑子也都懂礼,就是家里的老太太难缠。有这样的机会,恐怕她是不会放过的,哪怕来帝都喘两口气,回去也好与人炫耀。”
郑妙颖一笑,“你倒未卜先知。”
“我想到这些事就心烦。”赵长卿厌倦道,“有时真不明白,内宅就这方寸地,有什么好争好斗的,偏要分个胜负高低,弄得乌眼鸡一般,到底无趣。”
“这宅子是你的,你还怕什么。”郑妙颖望着赵长卿,“我只给你提个醒。”
“嗯?”赵长卿望向郑妙颖。
郑 妙颖温声道,“你觉着内宅没什么好争斗的,不过,有时内宅这方寸之地便可定生死胜负。以前我也觉着内宅争斗既愚蠢又恶心,可很多时候,在内宅之中根本没的 选,你不争便有别人来争,你退一步,别人便能进两步,总不能将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相比之下,哪怕愚蠢又恶心,该争时还是要争一争的。”
赵长卿知道郑妙颖的经历,明白她的好心,点点头道,“是啊。”
郑妙颖不喜多言这些事,转而笑道,“我在长平街开了个文具店。”
“什么时候的事?”赵长卿微觉惊诧,郑妙颖可不像会染铜臭气的人,看来,这些年,大家都变了。赵长卿笑道,“郑姐姐不说一声,起码招财猫还是要送一个的。”
“前几天刚弄好。”郑妙颖笑,“这个年纪,又和离归家,不好事事都向父母伸手要钱。”
赵长卿感慨,“这是人间至理。”呷口茶道,“姐姐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别跟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