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随着杨师叔,转到息兰身上。杨师叔来到她面前,伸手道:“息兰,把曲谱交出来。”
息兰哆嗦着,从怀中掏出曲谱,无言地望了云离一眼,默默交了过去。
杨师叔回到竹帘面前,躬身将曲谱册子递入。帘中人接过册子,轻轻一翻,便放置于案几上。隔了一会,方才吐气扬声,问道:
“息兰,你是怎么得到这本《蒿里曲》的?”
他一字一顿,将话语徐徐送出竹帘,传遍全场,语音清越,浑不似年过花甲之人。
息桐听得《蒿里曲》三字,蓦地停止了动作,她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疑问,自言自语道:“《蒿里曲》?《蒿里曲》……咦,听起来怎地有点像……”
全场寂然,只等息兰回话。息兰又向云离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深深跪伏在地,道:
“回禀师父,我前些日子在书斋中游玩时,无意在架上发现这本曲谱。只觉名字新鲜,一时兴起,便借了回去。直到今天,才碰巧想起它,便请小叶替我吹奏示范。”
帘中人慢慢地道:“书斋并非禁地,你前往借阅,也无可厚非。但《蒿里曲》几年来一直放在最冷僻的西南角落书架上,且被置于最高一层。你年幼个矮,如何想到去翻检那里?又为何唯独将它带在身边?”
息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到西南角古籍甚多,所以好奇……我……”她越说越轻,头也愈垂愈低。
帘中人轻轻喟叹,居然不再追问,转而温言向静微道:“孩子,勇敢些。”
静微已放开双手,呆呆任凭息桐替自己包扎。他的伤处颇深,被洒上金创药后,竟也一声不吭,便似魂魄飞去天际一般。
众人见他眼角隐含泪光,虽未知个中情由,也尽皆唏嘘不已。帘中人平静地道:“关于《蒿里曲》的来历。我现在便说给你们听。”
他顿了顿,续道:“阿音、阿唐、静微、云离、小叶、息桐、息兰、玉儿,这八名孩子虽然在派中年纪最小,但都是极具灵根颖性的,只可惜各有一段凄惨身世。比如静微,原是簪缨世家的子孙,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官居高位,且又能惜民如子,颇有好名声。
“然而朝廷本非清净之土。一十三年前,静微的父亲被政敌罗织罪名,官兵来到,要将他抄家灭族。静微父亲被枭首,母亲为免受辱,在庭院中当众撞树自杀。当年静微才四岁,他的母亲临去前,本已将他藏了起来,他却想尽办法跑到院中,抱住父母遗体不放。官兵知悉他身份后,便要将他一起诛杀。”
在场众人闻言,皆打了个冷颤,望向静微的眼神不由自主多了一份同情。
静微已渐渐冷静下来,盘腿端坐在地,垂拢眼帘,一脸木然。息桐坐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紧紧相握。
帘中人缓缓续道:“其时我为寻觅门下传人,恰行至京师。听闻街巷里闾说起此事,又见无数布衣百姓为静微父亲之死流泪叹息,询问情况后,立即赶往他家府院一探究竟。正碰上官兵要杀静微。我见静微虽小小年纪,却凛然不惧枪斧,又兼目光澄澈、根清骨傲,大为欣赏,便想挽救他的性命。
“可是朝廷的命令,岂能轻易更改。无奈之下,我点倒了几十名官兵,逼迫他们暂时收手,又当众向官兵头目承诺,三天之内,以我天台派掌门裴释舟之名,定会给此事一个交代。我替静微将父母遗体简单殓葬。随即带着他躲了起来,直到深夜,才领他一同进宫。”
众人听到此处,莫不悚动。帘中人轻轻笑了几声,似颇为自负,道:“天台派久居草野,向来不与朝廷打交道,可是,唯独那一次却破了例。我将静微负在背上,夜半时分,长驱直入,纵然有层层禁军,也挡不住我,一直来到皇帝寝殿之中。
“我将百姓心愿告知皇帝,又请他看在静微年纪幼小的份上,放过他性命,让他随我归山,从此再不入京,更不涉足官场。皇帝却顾及颜面,沉吟不决,只说圣旨已颁,难以改口。我情急之下,借了他宫中一架古琴,即兴赋了这首《蒿里曲》,只求以至情至性,打动他内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
“你们几个孩子毕竟年纪小,只爱人间良辰美景,却不知人生亦如夏虫秋草,皆有衰亡之时。《蒿里》原为汉代古诗。‘蒿’字本指‘野草’,‘蒿里’则为地名,时人传说此地在泰山脚下,无论谁死后,魂魄都将归于蒿里。所以古人常在丧葬时吟唱此诗,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我使尽平生技艺,将古诗《蒿里》化为乐曲,令其传达无限悲凉凄惶之情,旨在感化皇帝。一曲奏毕,那皇帝念及逝去亲人,耸然动容。静微虽然年幼,却新失父母,本已迷惘无助、强自撑忍,又骤然听到《蒿里曲》,终于崩溃,在阶前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他言及此,语声悯然,轻轻念诵: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竹帘中一声叹息。众成年弟子尽皆眼角泛酸,有人已偷偷转过头去,抬袖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