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家所在的小区,往公交车站走的时候,周锡兵看了眼街对面的公园。腊月二十九那天,曾经有两个中年男人站在公园的山坡上,盯着王家的窗户看。当时,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的男人,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盯着自己女儿的眼神?
周锡兵又深深地看了眼公园,然后抬脚上了公交车。他的下一站是安市规划局,他要查看安市近十几年房地产界的风云变化。周锡兵一直在规划局待到天擦黑才走。接待他的办公室秘书一个劲儿要喊他一块儿吃晚饭,要好好招待省城来的同志。周锡兵笑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表示他还得去丈母娘家报到。秘书哈哈大笑,这才作罢。
王汀的母亲给周锡兵发了条短信,让他忙完了就去家里吃饭。
周锡兵盯着手机看了会儿,最终还是婉拒了邀请,回复说他得去局里头开会。
王汀母亲的短信回复的很快,只说让他以工作为重。
市局也到了下班的时候,他赶过去也做不了任何事了。周锡兵却依然上了前往市局的公交车,好像这样,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也许是方向正好与人群流散相反的缘故,虽然是交通晚高峰,车上的人却并不多,起码后面还有好几张空位子。周锡兵却选择站在了车厢的中央,一只手扶着栏杆,默默地盯着公交巴士中不停播放的广告看。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翻着一张张图纸,那是安市十几年来的城市变化示意图。多年前,王汀的父亲是安市房地产界的风云人物,一朝资金链断裂,他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块让他倾家荡产的地,最终没有开发成商业小区,而是成为了安市新开发的旅游景点的一部分。
公交车经过老城门的时候,周锡兵转头看了眼门外。远远的,苍茫的绿色在暮霭下变成了一团团黑色的阴影。这大片的阴影应该笼罩了陶鑫十多年的牢狱生涯,也压在王汀父亲的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吧。
周锡兵在脑海中一个个列着当初有权插手这桩土地开发方案的人员名单,重点在王汀母亲提到那位主管官员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当初王汀父亲跟陶鑫合作的拿地计划失败,究竟是他们商业眼光不足判断失误,还是有人特地挖了坑让他们往里面跳?到底是谁在安排这一切?这个人的目的大抵是求财还是其他?
公交车晃荡的厉害,站在车厢中央的高个子男人却纹丝不动。直到车子到站以后,他才面色平静地下了车,大踏步朝安市警察局走去。这时候,黑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安市,只远远的从大楼中透出的灯火,温暖着晚风中行走的人。
与周锡兵所料差不多,市局里除了几位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下班离开了。周锡兵朝前台值班的接线警察点点头,径直往后面的档案室去。他还要再借阅一下十一年前王函被绑架案的宗卷,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市局的人并不干涉他们办案,所有的资料只要他们需要,随时都可以调看。
周锡兵思考着安市这十几年官员升迁的变化,脑海中列出了一棵树状图。曾经插手过当年那桩土地开发案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经过电梯门口时,金属门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嘀”响,里头呼啦啦地下来一堆刑警。
周锡兵在警校时的同学大张夹杂在一堆人中间,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身上的烟味浓郁得熏人。大张不抽烟,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在烟雾中浸润了不短的时间。周围的警察们脸上也少见笑意,众人兴致都不高的样子。
大张一见周锡兵人,立刻伸手招呼:“走走走,陪我再去吃点儿。从三点钟开到现在的会,我现在恨不得能抢了食堂。”
周锡兵笑了:“又有大案子了?”
大张胡噜了一把脸,摇摇头,皱起了眉毛,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要真是大案子也没话说了。就是这案子吧,让人什么都说不出来。”
去年七月份,安市下面的一个村子发生了一桩溺亡案,受害者是个七岁的小男孩。他家里wifi没续费,拿着父亲的手机去村口小店蹭网玩游戏去了。玩到一半时,村里有个小孩过来找他出去玩。当天晚上,小男孩没有回家。
一开始,家里头的大人都没放在心上。农村的孩子满村子的跑,基本上不会有大人跟在屁.股后头追。玩累了,跑去小伙伴家里头蹭饭的也常见的很。很少有人会特地打个电话通知对方的家长,都是等着人找上门再说。后来天渐渐完了,到了孩子该睡觉的点儿,小男孩还是没回家。他的家里人就开始屋前屋后满村子的找,却始终不见小男孩的踪影。
有人白天在村口小店见过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得到了消息就去小店找。店主提供了喊走小男孩的小伙伴的信息,大人们又去找上了那个五岁的小孩。小孩说他跟小男孩玩了一会儿,村上一个女人过来叫走了小男孩。刚好小孩家里人喊他进屋吃东西,小孩后来就没看到那个小男孩了。
大张一口气喝完了一碗瘦肉豆腐汤,抹了把嘴巴,沉声道:“那段时间,安市城里乡下,雨下的跟瀑布一样。第二天下午雨小点儿的时候,才有人在田边的沟渠里头看到了小男孩鹏鹏的尸体。他母亲当时就晕厥了。村里头的集聚地跟田地有一段距离,加上那段时间田埂什么的全是烂泥巴,当地派出所的人就考虑小孩不像是自己跑过去玩,然后失足落水淹死的。”
周锡兵点了点头:“嗯,他知道去小店蹭网玩游戏,又跟小伙伴一块儿玩打仗,不像是个爱独自钻田里头的孩子。那个女人,派出所的人调查了没有?”
大张露出个苦笑:“怎么可能不调查呢。当时民警就过去了,那女人一开始说另一个小孩看错了,她没找过鹏鹏。后来另一个村民作证,说见到她跟鹏鹏说话,她又表示当时她叫了小孩问了几句话,就自己回家去了。她没把人喊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暴雨冲刷干净了所有现场痕迹。尸体发现地点附近几乎要淹成威尼斯了,哪里还有什么现场可勘测。农妇坚决否认自己跟小鹏鹏的死有关系,唯一目击她带走了小鹏鹏的证人才五岁,证词压根难以被采用。人证物证都不齐全的情况下,警方的侦破工作就陷入了僵局。
周锡兵皱了下眉头:“你们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性吗?为什么要认定就是这个女人下的手呢?”
大张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盖浇饭,含混不清道:“你听说过水鬼吗?”
周锡兵点了点头。这几乎是他们那个年代每个小孩想要下水玩时,被大人们恫吓的传说了。水里头有水鬼,专门抓小孩下去淹死。他和王汀谈起各自的童年时,还拿这件事说笑过。传说中水鬼入了水就力大无穷,会直接咬着人拽下水去。就是通水性的人,也会活活淹死。
大张艰难地咽下了嘴里头的饭,又喝了一大口汤顺过了喉咙之后,才再度开了口:“传说里头还有一项,水鬼抓了人淹死之后,这个人也会变成水鬼。想要脱身的话,新的这个水鬼就得再淹死另外一个人,这样它才能转世投胎去。”
周锡兵的脸色立刻变了。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大张开口打补丁:“这个女人原本有两个孩子,都在今天六月份的时候下河游泳,淹死了。”
周锡兵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着大张,后者狠狠地擦了擦嘴巴,摇摇头,像是说不下去一样了:“这女的说她当天找小鹏鹏就是为了问他为什么骂自己,小鹏鹏说他没骂过她。后来女人就自己走了。”
反正死无对证,除了农妇以外,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城镇化的进一步推进,加速了乡村的凋亡。村里头的青壮劳动力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那几天动不动就下雨,不下雨的时候太阳又晒得人皮肤痛,在村里头溜达的人委实不多。
周锡兵微微挺直了一下身子,追问大张:“从这女人两个孩子的死到小鹏鹏死的当天,过了多少时候,中间有没有下过暴雨?”
大张咧了下嘴巴,面上的表情古怪极了:“自从那两个孩子被淹死了以后,就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大雨,到后面更是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周锡兵轻轻敲了下桌子:“她要找人当替死鬼救孩子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儿。前头不是下过好几次大雨,都要淹水了吗?”
“四十九天!整整四十九天!”大张放下了擦嘴的餐巾纸,脸上的五官几乎要聚成一团了,“这个女人的孩子死了四十九天后,小鹏鹏也被淹死了。”
周锡兵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民间说法当中,四十九天是七七,七七过后,死去的人就要正式投胎了。
大张灌下了一大口茶水,龇牙咧嘴:“整个逻辑链全都能对的上,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派出所那边处理不了,报给了分局。分局照样找不到证据,最后又递到我们这儿来了,还是白搭。村里头不像城里,根本没有监控。小鹏鹏是怎么走的,除了那个五岁的小孩外,谁也没看到。可那小孩的话当证据也不行啊。这才五岁啊!”
缺乏证据链作为支撑的案件,虽然警方找到了犯罪嫌疑人,可提交送检后还是被检察院打回了头。警察不能单纯地依靠推理破案定罪,检方要的是充足的证据。既然他们提供不了,那就只能发挥重查。
有的时候,案件就是这样的让人头痛不已。警察知道是谁做的案,但就是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周锡兵从大张那儿看到了犯罪嫌疑人的照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摆在人前,谁都难以相信这个面相就老实到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中年女人,会是一桩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看着她的模样,平日里也是很喜欢孩子的。
这桩命案让周锡兵心里头极为不舒服。跟大部分人一样,当惨剧发生在孩子身上时,人们的反应会更剧烈。成年人具有保护照顾未成年人的天然义务,身为刑警的周锡兵也格外接受不了受害者是孩子的情况。
王汀跟他闲聊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大医院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抢救不过来,走了。大家司空见惯,几乎都不为所动。可只要走的人是个孩子,所有的医务人员就都会情绪低落。因为那是个孩子啊,孩子原本就意味着未来,意味着无限的希望。
原本周锡兵今晚不打算跟王汀视频,他怕女友又会因此而睡不好。可是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让他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王汀的脸,听一听她的声音。其实王汀大部分时候都是个相当闷的人,然而她的存在对于周锡兵而言,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光,照亮他周边的孤寂与寥落。
在他的理智掌控住身体之前,情感已经让他主动联系了王汀。
王汀有点儿惊讶,没想到周锡兵今天居然会这么早就收工了。她本以为他们晚上还要开个会什么的。她笑着问男友:“你怎么现在就歇下了?”
周锡兵看到对方接受了视频的提示后就一阵懊恼,再见了王汀脸上的笑容,本能的喜悦冲击着他的心脏,让懊恼与喜悦参半。他轻咳了一声,神差鬼使地提到了今天中午去王家吃饭的事:“爸爸说要跟妈妈重新拍婚纱照。”
王汀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硬。她努力让自己唇角上翘的弧度更加自然一些:“嗯,那我得帮我妈好好挑一挑,看安市有没有好的婚纱摄影店。”
她终究没有说让父母来南城重拍婚纱照的话。
周锡兵伸手摸了下屏幕中的女友,仿佛是在安慰她一样,又说了王汀父亲准备给她们姐妹在南城买房的事情。他努力想让气氛欢快点儿,故意揶揄道:“王汀,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的白富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