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杜知县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正站在周家的门洞里头,脸上的笑容温和可亲,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儿。
碧青点点头,怪不得周家忽然折腾起来,原来是给人看的,略一想就明白了,周家再不济出过举人,还有个老秀才,底下几个儿子,虽没功名在身,也都是读书人,这样的人家在京城狗屁也算不上,可在这小小的间河县,绝对算的上书香门第了。
周家也是一直这么自我标榜的,杜知县作为新上任县令,寻机会走访一下这样的书香门第,也显得自己礼贤下士,说白了求得就是名声,而这个机会,最好是喜事,丧事登门晦气,喜事登门锦上添花顺理成章。
碧青估摸,这里少不了桃花那位在县衙当主事的堂叔,这种钻营手段在官场上太寻常,只不过,杜知县这个锦上添花没什么,可周家一激动难为起新娘子就真让人无语了。
碧青看着出来的两个妇人,以为自己听差了,刚喜娘介绍过了,这两位一个捧着笔墨,一个捧着白宣纸的妇人,正是桃花的两位嫂子。
两个妇人的脸色古怪,先是庆幸再就是幸灾乐祸,见送亲的人都傻了,互相看了一眼,幸灾乐祸之色更明显了些,大声道:“公公发了话,我周家是书香门第,进门的媳妇儿没学问还罢了,亲家总有个识文断字的才说得过去,叫亲家寻出一位来,把我们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对子对上,才能迎新媳妇儿进门。”
王兴娘一听就急了:“这是什么话,没听说过娶媳妇儿还得对对子的,对不上来怎么着,难道让我们原路抬回去不成。”
那两个妇人一抬下巴,扫了王兴儿娘一眼:“公公说了,结亲不求门当户对,也不能都是些粗俗的人,丢了祖宗的脸是大事。”说着假模假式的低声道:“婶子就别嚷嚷了,回头轿子里的弟妹听见,一想不开抹了脖子,这喜事可就成丧事了。”
杜子峰见外头的新娘子不下轿,不禁问了一声,周家的老爷周学仁,根本没想到县太爷会来自己家道喜,要是知道,哪会这么冷冷清清的。
周家如今的日子不好过了,想跟高门大户的结亲纯属妄想,娶庄户人家的闺女就是为了有人干活,不然,一家子都蹲在家里吃闲饭,早晚得喝西北风,这么多张嘴呢 ,那些赁出去的地哪够挑费的,怎么也得自己种些粮食,这才应了娶桃花进门。
应了却也不爽快,一拖再拖,就是想多要些陪嫁,实在没法拖了才成礼,勉强娶的媳妇儿,一家子都没当回事儿,可就没想到县太爷竟然来道喜。
一接着贺喜的礼帖,周学仁激动的浑身哆嗦,县太爷亲来贺喜,这是周家多大的荣耀,祖宗脸上都有光啊,忙颠颠的迎了出去,吩咐家里人赶紧收拾,怎么热闹怎么来,临了,为了标榜自家是书香门第,一激动,还把家里八百年不用的老礼儿拿出来为难新媳妇儿,就不想想庄户人家丫头,有几个识字的,还对对子,亏着老酸儒想的出来。
杜子峰听了周学仁的话,也不禁皱了皱眉,真有些后悔今天来这一趟,这周家的老头子简直就是胡来,哪有这么难为人的,有心说句话,却听忠叔小声嘀咕了一句:“咦,那不是种番薯的小寡妇吗?”
杜子峰看过去,果然瞧见了碧青,应该不是小寡妇了,王大郎回来了,王大郎立下军功进了骁骑营,杜子峰前几天就得了信儿,信息不通达就别想在官场上混,这个道理,杜子峰相当清楚,更何况,王大郎还是自己治下剑河县人士,自然要弄清楚的。
骁骑营可不是平常人能进的,里头都是各营里选出的精兵强将,还有就是勋贵子弟,就算各营选出来的,也极少有大郎这样目不识丁的庄稼汉,王大郎真是特例。
王大郎之所以能进去,全仰赖赵勇的推荐提拔,赵勇这个人跟王大郎的经历有些相似,估摸也正因为如此,才提拔王大郎。
赵勇原是大将军赫连起帐下的小兵,因机缘巧合救了大将军一命,而得赏识,最终也不过熬了个校尉之职,不过,这次听说他带着人趁夜偷了南兵的营寨,把南兵的精锐前锋共三百人,斩杀殆尽,有这份军功,就算混不上正统领,骁骑营副统领应该不难,真不知,把王大郎这么个莽汉弄进骁骑营,对他来说是福是祸。
不过,有王家的媳妇儿送亲,周家这亲事的应该能过去,想着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对王家这个识字的小媳妇儿,实在有些好奇。
碧青的好脾气真给磨光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乡下娶个媳妇儿,还非得对对子,往哪儿说理去啊,隐约听见身后花轿里的抽泣声,不禁暗叹了口气,如果说之前还对这门亲事存着一点儿希望,现在就是完全的绝望,狗屁的书香门第,就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账,亏了好意思拿书香门第说事儿。
还有桃花这两个嫂子,估摸在这样的家里没少受气,同病相怜的人,为什么不同情,反而这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实在可恶,难道进了这个书香门第,把本来朴实善良的性子都磨没了。
这会儿开口催着:“这吉时可不等人,亲家若对不出对子,错过了吉时,可就得把弟妹抬回去了,这是俺周家祖上订下的规矩。”心说老三媳妇儿今儿这脸丢定了,就算以后再进了门,一辈子头也抬不起来,想这四里八乡一共找不出几个识字的人来,这王家村就更没有了。
正想着,却听碧青道:“大门上可是你们周家祖宗出的上联?”
两个妇人点点头,见碧青盯着门上的上联看,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装的倒挺像。”正嘀咕着,就听碧青道:“这有何难。”说着去看了托盘的笔墨一眼道:“天冷,墨都冻上了,这是故意难为娘家人不成,若果真不想结亲,当初何必下婚书,婚书既下,又这样百般刁难,如此作为,恐怕跟你家门上这块匾有些不符吧,若是书香门第,当知礼义仁智信,至诚至信方为君子,不守诚信可就是小人行径了。”
碧青几句话过来,周学从周学仁到下头几个儿子,都明白王家这个送亲的小媳妇儿,别看年纪不大,真念过书。
周家大嫂刚要说什么,周家老大先一步出来道:“并非有意为难,实乃祖宗规矩,不得不守,却忽略了如今正在腊月里,笔墨片刻既冻,还望亲家莫要怪罪,堂屋备有笔墨纸砚,亲家屋里请。”
大约不知道该喊碧青什么,照着乡下的规矩,送亲的都是媳妇儿,可以喊婶子,大娘,嫂子都成,可碧青这个年纪,周家老大犹豫半天也叫出口 ,最后含糊着请碧青入内。
王兴儿娘松了口气,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碧青,心说,就说大郎媳妇儿是个有学问的,瞅瞅,连对对子都会。
碧青却没动劲儿,看了周家老大一眼道:“小妇人没念过书,只些许认识几个字,不算睁眼瞎罢了,文章诗词,小妇人是一窍不通的,倒是能对几个粗浅的对子,你家这个小妇人可以一试。”
这句话说得周老大脸色有些变,碧青这句话的潜台词等于说:“我没文化,就认识几个字,但你家这样粗浅白痴的对联,还不在话下。”这明明白白的轻视,令门里的周仁守的老脸都有些难看。
杜子峰目光闪了闪,有些想笑,这丫头话里藏刀,把周家奚落的够呛,周老大读书人的风度有些维持不住,开口道:“对对子可不是玩笑,要对的工整方算。”
碧青道:“工整不工整不知道,却刚一见你家这幅上联,我这儿就想起了一副下联,你家这上联是书中飘香泽后世。”念完了看了周老大一眼:“小妇人念的可对?”
周围瞧热闹的乡亲们开始窃窃私语:“瞧见没,人家王家村的媳妇儿有认字的,不知谁家这么大造化,娶了个识文断字的媳妇儿家去,可给祖宗长大脸了。”“这媳妇儿我认得,是王家村村头王大郎的媳妇儿,听说是用一口袋黍米换回来冲喜的,没想到,竟捡了个宝贝疙瘩,你们是不知道,王家小媳妇儿,可不光识字,那小日子过得,你们谁见了都得眼馋,刘柱家的,前儿你绣的那个五福捧寿的花样儿子,就是这媳妇儿画的。”
“哎呦……”旁边一个老婆子低声道:“这心灵手巧,还识字的媳妇儿,我家要是能娶一个回来,我做梦都能笑醒了。”“快得了吧,就你家那傻小子,哪有这个命啊,这样摸不着的福气就甭想了,人王大郎如今可得了兵差,出息大了,要不,能配得上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媳妇吗……”
虽说声音小,可也听的见,那些跟着送亲来的娘家人听见之后,心说,咱不比谁低一等,做什么耷拉着脑袋,立马挺胸抬头,底气十足,就连轿子里的桃花都不哭了,心里明白,今儿只要自己过了这关,以后在周家的妯娌中间,就能抬起头来说话,想着,忙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周老大见碧青不慌不忙的念出了上联,就道:“请教下联。”
碧青缓缓的道:“小妇人的下联是门里及第福今生,亲家大哥,这下联对的可算工整?”
周老大愣愣瞅着碧青,半天没言语,这副祖上传下来的对联,他们几个兄弟自小就对,可这么多年过来,就没一个能对的如此好的,这岂是工整,简直妙极,就想不明白,这么个庄户人家的媳妇儿,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那自己苦读这些年诗书又算什么。
王兴娘兴奋的不行,心说,周家今儿这脸可打的啪啪的,这一长气都不觉着冷了,浑身热烘烘的,更烤着火似的。
周老大还在那儿愣着,周仁守却看不过去了,咳嗽一声道:“还不迎新媳妇儿进门。”
一句话周老大回过神,刚要让锣鼓手吹打起来,却听碧青道:“且慢。”
周老大几兄弟包括门里的周仁守,甚至杜子峰都盯着碧青,不明白她还要干什么,碧青扫了众人一眼笑道:“小妇人并无别的话说,只是觉着,亲家祖上这幅对子,或许可以再添两个字。”
周仁守脸上不大好看,祖上传下来的对子也能随意增减的不成,可逼到这份儿上,也只能道:“还请赐教。”
碧青指了指对联道:“上联添一个望字,下联添一个盼字。”
杜子峰忍不住笑了起来,侧头跟周仁守道:“望书中飘香泽后世,盼门里及第福今生,可称得上金玉良言啊,当自省之。”
周仁守忙道:“是是,学生受教了。”
不管年纪多大,只要是秀才在县太爷跟前也得自称学生,后来,碧青每次听见周仁守在杜子峰跟前恭恭敬敬的自称学生,都忍不住想笑。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