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就去了柳源家所在的镇子。周默找到她的时候身边是带着几个人的,是周默的二叔怕他危险派给他的几个兵,当时在山下她便吩咐他们四下打听四个月前抱着婴儿的少妇,但是日本鬼子投降了,许多人返乡,人的流动太过频繁,到底也没打听出什么。
路上不太平,周默带了几个兵和仆人和她一起去了柳家。柳源家本是殷实人家,虽已有多年无人居住,尚有老仆看着房子,见康锦言说话和气,把柳家情况说得真确,又还带着兵,便让他们进了房子。康锦言四下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她想到陆雁农说过并不曾在此处住过多久,便转向老仆打听姚家,听得老仆说姚家老夫妇在早几年便回了老家养老,因有儿子在外参军,便不曾卖了房子,也派了老仆看守。康锦言便打听姚家女儿近日是否曾经返家,老仆点点头,说前阵子有见过姚小姐出没过。
到了姚家,康锦言便没这么客气,直接踹了门进去,待得姚家仆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厉声问:“你们家小姐呢?姚红英呢?”
那仆人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和她身后的兵,结结巴巴地说:“早……早……就走了……。”
康锦言也不说话,只让人把整个房子封了四处搜寻一遍,屋里屋外各个角落的确干净无比,并没有妇人婴儿的生活痕迹,姚仆老老实实地说姚红英几个月前回来住过一阵子,不过两个月前就走了。
康锦言沉默不语,周默见状问了姚仆几个问题,交代手下:“快马加鞭去邻镇孙家,若见到孙家年轻妇人带着婴儿的,绑了来。——全镇都打听打听。”
然后他看着康锦言,想了一会儿,带她走到后院的小楼里,那应该是姚红英住的地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默撬起一块青砖,底下有一个瓮状的空洞,他低声说:“刚才有个兵跟我说这里有蹊跷,你看,应该是埋财物的地方,乡下富绅家有藏埋金银的习惯。她回来应该是来拿钱的。所以……”康锦言抬起眼,双眸晶亮:“所以她不见得会回孙家。”
其实她刚才就有预感,姚红英不会回孙家。
那么暂时是找不到她了。康锦言咬紧牙关,不急,康家有的是钱,周家有的是势,我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让人在附近打听之后,康锦言下了悬赏,如果有人知道姚红英下落,随时到省城周家康家领赏金。
随即便去了陆雁农生前居住的地方。陆雁农的药堂已经破败不堪,有穷苦人家借住一隅,大约因为陆雁农生前从医颇获敬重,她生前的东西都被好好地收在一间屋子里。
康锦言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三天,那间屋子里,有陆雁农生前留下的所有医案和生活小记,这三天里,康锦言一边看一边收拾,周默则请了人来修缮整间药堂,战后人手好雇,周默工钱又给得极厚,三天后整间药堂和后进的屋子便焕然一新。他又给了借住的穷苦人家一小笔钱让他们另找地方住,临走前留下自家的仆人看铺子,直到柳源一家回家。
四天后,康锦言把所有的医案和生活小记都带走,留下一封信。
回程的路上,康锦言认真地对周默说:“我一定要找到柳松。”周默揽她入怀:“我们一起找。”
回到省城的日子里,因康家和周家都还没到达,周默照常在二叔军队帮忙,康锦言开始料理家事,整理整个房子。
与此同时,康锦言画了姚红英的画像,让复印社复印多份,周默拜托他的二叔让人在全国各地留意,暗中悬赏寻人。两人自己也找了同学朋友在各地悬红找人。
过了几日,有康家的旧仆回来,康锦言也留下来了,偌大一个家总还是缺人的,时至今日,她比当年的她更加决断威严,也许是她再不似从前,旧仆对她也变得敬畏有加。
有一日,康锦言在母亲卧室里祭拜母亲骨灰时,有旧仆在卧室门口等着她。
这日是康家和周家一起返回来的日子。
康锦言认得这个妇人,她以前专管打扫史氏和康锦言的卧室,憨厚但极怕事,因为康家有孙姨娘和自己分庭抗礼,孙姨娘又掌着家事脾气不容异己,康锦言对贴身佣人都没什么要求,就更不会计较这些打扫的人了。
她安静地看着这个妇人,经过这几年,妇人老了很多,战乱年景人人日子难过,这也是她留下旧仆的原因。她问她:“有什么事吗?如果在银钱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同我说。”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跪了下来,嗫嚅着说:“大小姐,我心里一直藏着件事,本来不敢跟你说的,你别怪我。”
康锦言有点意外,因为和周默约好了去火车站接父亲,便边走边说:“你别跪,有事下楼跟我说。”却忽然一顿,回过头来:“是以前的事?”
妇人正起身,狼狈地拼命点头:“是……是的。”
康锦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周围,轻声说:“你说罢,这周围没有人。”
妇人一怔,眼中露出感激和羞愧:“大小姐,对不起你,我怕……”
康锦言点点头:“我明白的,我一个人也保不住别人,更何况时时提防呢。你说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妇人低下头,飞快地说:“几年前你们离开前那天晚上,孙姨娘到太太房间里,说,你们第二天就要逃难,一路上残兵败将兵火连天,健康正常人都不见得跑得过,何况是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到时候只可惜了大小姐,肯定是宁可跟着太太死也不会独自逃走的。”她不敢抬头,低声说:“后来我就听说太太吞金了。”
她低垂的目光看到大小姐的双手攥紧,指节发白,心中实在害怕,偷偷地抬头瞟了一眼。
康锦言已经转过身子,慢慢下楼。只是那脚步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地慢。
她是知道小小姐的死因的,这个样子的康锦言仿佛踩着小小姐的血肉,她竟能看得出那每一步的恨意,不禁打了个寒噤。
康锦言还是和周默去了火车站,到达火车站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一双眼睛分外冰冷,周默已听了康锦言转述的仆妇的话,心下恻然,紧紧握住康锦言的手道:“锦言,无论你要做什么,记住,你身后是我。”他坚定地看着康锦言。
虽然逃往西南路上为什么会失散康锦言什么也没同他说,可是只要略用一用脑就知道了,要不然,年幼的康敬业怎么须发无伤?娇柔的孙姨娘怎么顺利到达?偏偏却是年轻体健的康锦言莫名其妙地失散了?他在西南并没有给孙姨娘好脸色看,但是孙姨娘一个内宅妇人,两家又是世交,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也没有道理去为难她。
可是现在康锦言回来了,那么,康锦言要做什么事,他不仅永远站在她身后,更乐于为她出手。
康锦言双眼的冷意散了一些,浮出暖意,她回握着周默的手,点了点头,想了一下,说:“周默,你记得,这是你说过的话,如果我做的事让你觉得不能接受,你也可以忘掉你说过的话。”
周默微笑着说:“我不会忘记,锦言,你是我的上帝。”
康锦言忍不住笑了一下,轻声说:“所以我做的事,都是对的。”
周默干脆利落地说:“当然。”
那三个月逃难的生死苦难,她不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自幼需靠自己为懦母弱妹挣得一席之地,其中酸苦,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弱妹无故被姨娘摔死却死得无凭无据,心中悲愤恨意,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病弱的母亲被人一逼再逼,为了不拖累她吞金而死,她的愤怒仇恨,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如今有能力护着她,那便是天上地下,杀身成仁,无论她要做什么,他也要护着她。
只要是康锦言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其他任何人不得置喙。
☆、第46章 三十九
有军人开道,周家和康家很平稳安全地在月台见到了周默康锦言。
因为周默找到康锦言的时候两家人已经在返程火车上,消息便没有传到。此际两家人乍一见到和周默携手并肩的康锦言,都呆住了。首先表示出惊喜的反而是周母,一把拉住康锦言的手,欢喜地落下泪来:“锦言,锦言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语无伦次地转头看着丈夫:“你看,你看,我们锦言没事呢。”
周父看向康锦言的目光十分慈祥和怜惜,康锦言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抱住周母:“表舅妈!”康锦言和外祖母和周默的祖母是姨表姐妹,康锦言一直是唤周母为表舅妈的,只是订婚后改了口唤妈妈。这一声表舅妈令周母百感交集,不禁轻轻一拍康锦言的肩,笑着说:“不叫妈妈了?不过没关系,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厮见康父三人时,康锦言就冷静得多了,康老爷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女儿,心中虽然伤感,但美妾爱儿在旁,又隔了这么些年,也淡了好些。此时见到女儿失而复得,一时间恍如隔世,心中却也十分激动,一路上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频频低头看顾,康敬业拉着他的衣襟也唤不回半点注意。
康锦言此次已不打算再虚与委蛇,看着任凭儿子撒痴的孙姨娘,淡淡不语,只轻轻回答父亲的询问,当她回答当初失散之后独自流浪三个月时,孙姨娘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正不怀好意地打算说些什么,康锦言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孙姨娘一怔,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锥,竟冷得她浑身一抖,那倒抽了半口的冷气便噎在半途,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