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沈砚一直在宫中待到了傍晚才回府。
橘红色的霞漫过山尖,而后又消弭于无形。
是宁原来还在专心等他,等的时间太久了也觉得愈发无聊,便让来思替她将琴搬了出来。是宁而今是一个十三岁都未满的小女孩,哪怕看了再多愁绪书到头来也只能勉强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于琴艺技巧上造诣高,老师亦是道她天赋异鼎,大约在音律方面会颇有建树。只是年龄太小,经历太少,琴音美则美矣,却显得空荡,因为没有情感将那空洞填满。
她端端正正坐在琴旁,手指拨弄了一下,泠泠琴音倾泻而出。
她想了想,随手弹了几个音出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是宁的声音偏细偏软,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柔如春雨。此刻她的声音跟着琴音不紧不慢地走,和琴音交织在一起,竟显出几分低沉来。
来思在一旁听她弹奏,听了一会儿,便笑起来,道:“公主今日怎的弹起《长相思》了?”
琴音未断,只是吟唱暂歇,是宁道:“随便弹弹罢了,老师总说我这首弹不出感情,约莫是没经历过相思之苦,不懂何为摧心剜肉之痛,故而嘱咐我闲暇时间多练练,感受一下那别人不忍寄相思之苦。”
来思倒是也听过老师这般说过,但到底是宁还是半大个孩子,情窦尚未开,也无竹马少年供她回首嗅青梅。只怕一时半会儿的领会不到。
“公主多练练自然极好,只是也莫要勉强自己,练得时间长了也要多休息休息,仔细手疼。”
来思快把是宁当半个女儿看待了,这喃喃叮嘱似和风细雨,是宁听了也觉得温暖,不自觉就想听她的话。
“好。”
她笑着应下:“我弹完这一首。”
手腕稍稍用力,指尖拨向忽的一变,起先的《长相思》便也不动声色变作了它曲。
是宁每每上课来思都在一旁守着,她学了哪些曲子来思自然也是知晓的。
可现下是宁弹的却并非老师课上所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她依然不紧不慢地吟唱着这浅浅的调子,将这半首诗翻来覆去吟唱了好几遍。声音低低的,既显得绵软,又显得含着柔情的糯,也许咬上一口还出乎意料地甜。
来思原来还在仔细听她弹琴,听了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劲。
她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摘星阁正殿门外插了进来。
沈砚的声音总是懒懒的,无论何时都像咬着些微的笑意。拖腔带调的时候就容易显得不那么正经。
他一身朝服将身形勾勒得修长,腰间束带束得紧,便凸显出他的腰细的厉害。束带上挂了枚白玉镂佩,随着他走动的姿势微微晃荡。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我们家宝贝忽然弹起这首诗,是有了思慕的君子?”
是宁对沈砚的声音敏感,原还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得她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停了动作,抬头看到他的笑,方才略显低落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
她略有些兴奋地起身跑到他的面前,贴近他时脑子里飞快闪过某些念头,于是她没停下步子,径直扑进他怀里垫脚搂住了他的脖子。
沈砚也几乎是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腰。这两年是宁长高了不少,垫脚抱他时已不像早年间那样吃力。
她道:“哥哥,你回来了。”
沈砚搂着她,力道不轻不重,搂得不紧不松,却无意中还是将她划进了自己的区域,是宁不动声色地注意他的下意识,暗暗替自己松了口气。
“是啊,今日宫中多忙碌,耽搁了些时辰,回来的晚了些。倒是有意外之喜,平日里你上课时我总不在,难得听到我家宝贝弹琴,今日可是赶巧。”
他慢悠悠地说完,又低头去看她。一张脸若中秋月,罄折似霜,流盼姿媚,细长眉梢间微含风韵,一双凤眼狭长微挑,深沉笑意与平生风情似都悉堆眼角。慢条斯理又像是故意一般,明目张胆地勾得是宁脸热心跳。
“每日你所学的课案授课授课教师都会呈报与我,我可不记得老师有教过你《淇澳》,宁宁弹这首,可当真是有了思慕的君子?”
他这话说的像个玩笑。
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听到妹妹弹了首情诗,于是随口那么一问,如同顺手照拂一下这个妹妹一般的容易。举手之劳都称不上。
是宁摸不准他究竟是真的在乎还是只是那么随口一问。
便也没有多说,只是道:“方才好好弹着《长相思》呢,只是老师每每上课都要盯着我先将这首弹了才会上课,弹的多了实在腻味,便换首曲子解解腻罢了。”
其实说不失落是假的。
即使是宁猜不准他是否为随意问之,也晓得哪怕自己真的坦诚的确有了思慕之人,只怕他也只会问清其为何人,然后替自己查清楚对方家世背景可否合适罢了。而自己,也肯定是说不得实话的。
至少,现在说不得实话。大约带着点这样莫名的情绪,故而感觉略有黯然。
只是要真说难过,倒也谈不上。
她想要做的事难如延梯摘星,青冥高天她上不得,底下又是渌水深渊。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选择了,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宁压下心底那一丝失落,若无其事地问他:“哥哥,你今早将你的公文和衣饰拿到摘星阁了?可是打算在摘星阁住下了?”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笑意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才慢悠悠道:“是啊,平日里一个人处理公务太无聊,老是把你叫到书房待着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假装悠悠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只好搬过来与你同住,唯此才是两全其美之计。”
他那散漫的目光又扫到她的脸上。沈砚揽住她纤腰的手臂忽的收紧,拉近两人的距离,让她完全紧贴在自己胸口,拖着腔调问:“宁宁,让不让住?”
是宁同他对视,忽的觉得心头痒了一下,有些紧张的压迫感。她喉间吞咽了一下,忽的眯起眼睛反问他:“那若是我不答应呢?哥哥该当如何?”
“咦?”沈砚佯装惊讶:“你不答应啊?那怎么办呢?”
他假装沉思了一会儿,而后像是非常苦恼的模样,表情认真而无辜地看着是宁,道:“那我也没办法了,不然,我使用美人计好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是宁一愣:“……美人计?”
沈砚一本正经地点头,显然已经演上瘾了:“是啊,毕竟我除了一张脸,实在是一无所有,只能出卖出卖色相了。”
演完了又忽的一秒换了神色。他似笑非笑地略低了低头靠近她,压低了声音慢慢问道:“所以,宝贝儿,上不上钩?”
是宁:“……”
怎么办。
是宁现在不想上钩,她现在想上你。
所以外人总说纶亲王沈砚,是白肤胜霜雪,褐发似妖精。姿容既好时他便是夭夭桃李花,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神情欠佳时亦是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旁人只道潘安美,不知世有妖孽胜潘安。
此刻他这样漫不经心地勾引,分明刻意却又显得让人毫无抵抗力。当真是应了那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是宁的心跳陡然飙升到令她自己亦不可思议的地步。她恍惚间,忽的便彻底悟了,自己为何会对他动这样肮脏的心思了。
他天生就是擅长蛊惑人心的妖精,从眼神到言语,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是撩拨。尤其当他的姿色更是可以成为杀人兵器之时,这般撩拨水准,更是登峰造极。
他就是妖孽本人。
是宁拼了命地压制心中不断翻腾的痒和热,终究还是败给不自觉想要上钩的渴望。她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嗯。上的。”
她肯定会上钩的。只要扔鱼饵的那个人是你。
沈砚满意于她的回答,将她的头微微扣到自己的胸口上,抚摸她的发,低声沉沉地笑:“乖。”
是宁靠在他的胸口上,大约是因为他方从外面回来,身上带了些许风尘气,是宁闻着闻着,便轻轻闭上了眼。
更紧地抱住了他。
她会乖,会听话,对他也没有抵抗力,不管他说什么,最终她还是会对他妥协。
她大概在他眼里一直是听话乖巧的妹妹,只是他远不知道这个表面乖巧的妹妹私下里在对他动着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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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说自此要在摘星阁常住,这话倒不是诓人的。从那日之后,他果真吃住都在摘星阁,甚至还在摘星阁重新开辟了一个书房出来。
起先连同来思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逗逗是宁而已,看他果真日日待在摘星阁,还愕了一愕,来思还委婉向是宁提了提是否不妥。何屹也就这事表达过自己的一些看法。从头到尾将这事当真了的,除了沈砚本人,八成就只有是宁。
沈砚原来的打算里,大约也就是住在摘星阁而已,是宁更加妄为一些,在沈砚住过来的第二天晚上,抱着自己的枕头便迷迷瞪瞪敲开了沈砚的房门。
用自己做噩梦了这种鬼话顺利爬上沈砚的床之后便再也没回过自己房间,沈砚倒是没有拒绝过她,不过便是被拒绝她也有由头就是了。
沈砚要如此纵着,府中众人也没办法,久而久之府中之人也习惯了两人这不同寻常的相处方式。
刚开始只是同住,后来便是同衾,到了最后,已经演变为是宁与沈砚好好坐着聊天都能聊到他身上去。来思在是宁待得久了,便潜意识里忽略掉了她的某些小变化,后来回过神来时才察觉,自己最近看着是宁同沈砚的接触为何总有些怪异的违和了。
是宁变得越来越爱黏着沈砚了。
——不是说她以前不黏,而是,主观动机不一样。来思看得分明,是宁通透,因为知道沈砚过往缺少这些,那些寻常家庭中有过的粘腻感情,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被称作为血缘亲情的东西,他都没有正常地,完整地拥有过。
所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方式补偿给他。
偶尔的调皮,抑或者对他的撒娇,妹妹对兄长无条件的依赖。这些哪怕能够放松片刻的东西,她都想要他拥有。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比谁都要清楚。既能让沈砚觉得舒心,感受到她的在意,也不会过头变成无理取闹侍宠生娇。收放自如,恰到好处。
但现在,来思总觉得,她好像已经过头了……
不对,也不是过头。
怎么说呢,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前方没有路,可她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想回头,所以徒手开始尝试推倒胡同内的那堵墙,即使知道,那也许不只是一堵墙,哪怕她废掉这双手,抑或者放弃这条命,都不能打通这墙壁从这条路穿出去。
所以时时焦虑不安,隐忍压抑,可能凿墙的时间太久手上伤口太痛,所以她开始觉得难过,觉得绝望。
来思不敢妄测她变成这样的原因,只是清晰地知道,她同沈砚,太过于偏离轨道了。
就算有些亲昵的兄妹的确有可能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没有哪些正常的兄妹关系,是哥哥不在时,妹妹便开始焦躁不安,于是整日等他回来,回来之后粘着他不放,一同睡下,直至第二天早上哥哥又离开上早朝。
如此往复。
来思在想,是宁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抑或是她同沈砚之间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的,不像自己。
她有挑时间特意同是宁聊过,是宁听完,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摇头,称其约是最近总有些睡不好,故而敏感黏人的缘故。
而后她收拢自己的情绪,不再整日焦虑与不安,不再整日整日地发呆等他。
只是黏着他的力度依然不减。
索性沈砚丝毫不介意,对于她的所有,他统统接受。
正如当初他说的那般。她想要宠,想要爱,他都可以给。且毫无怨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两年。
在是宁十五岁那天发生了转折。
公主及笄当天须得亲去皇后的承乾宫听训,随后接受帝后的祝祷,方才能完成及笄礼。
是宁这些年一直待在纶亲王府,因为沈砚护她护得很,皇后对她下过手,沈砚为了以防万一,直接替她挡下了所有需进宫的由头。这么些年了,除开刚来纶亲王府那年,往后是再也没进过宫。
只是及笄之年,进宫面圣是必行之举,沈砚拦不下也不会拦。
当日是宁穿了皇后特意赐下的罗裙,及笄有及笄的礼仪,穿皇后赏赐的衣饰是尊重与重视。道理沈砚都懂,但他依然将那套衣裙拿去好好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允许是宁往身上穿。
是宁说不开心那肯定是胡扯,任何人看到自己哥哥这么重视自己都不可能不开心吧。而且……她对他的心思,可不仅仅是单纯妹妹对哥哥而已。
可开心归开心,她还是悄悄同沈砚道:“大题小做了呀哥哥,就算皇后娘娘再不喜欢我,也不可能在今日对我做什么吧。”
那样也太蠢了。皇后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后。
说话时沈砚已经牵着她进了宫门,走在去往承乾宫的路上。
听到她靠近自己耳语,便垂眸看向她。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却能让一个稚气女孩彻底出落成亭亭少女。
是宁长高了很多,脸上褪了那股子稚气,婴儿肥消减,一张脸娇艳明媚,如同雨后初绽的花苞。皇后赐的罗裙偏柳绿,不算太鲜亮的颜色,以沈砚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有多精致。但是宁穿起来却恰到好处地好看。
纤细的腰被束带束起显得盈盈一握,视线往上扫,落到她修长的颈上,香肤柔泽,素质参红,漂亮又夺目。然后落到她的脸上,眼睛大而亮,笑起来时眼睛会略微弯出一个弧度,容色明艳,如同菡萏芙蓉。明明一件怎么打量都普通的裙子,穿在她身上,不仅不觉得普通,反倒觉得,惊艳。
大约,还是因为她笑起来时,的的确确,过于昳丽明亮。
沈砚的视线落到她弯起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挑了挑眉,拽着她的手将她拉近,含笑道:“宝贝,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的事,能叫小题大做?”
听听这人,说起这起子哄人开心的话来一套一套的毫不留情。撩拨起人来简直经验老道得心应手。
是宁听了,默默挪开了同他对视的视线,专心盯着路面一丝不苟地走路,仿佛这路上能捡到些不同寻常的宝物似的。
沈砚闲闲散散地瞥她,看到她嘴上不说,却怎么都压不住满心的雀跃情绪,终于忍不住心痒难耐,就着牵她的那只手,轻轻巧巧地在她掌心勾了勾。喉咙里压不住笑意,闷闷地笑了两声,声调低,尾音却扬了扬,典型的勾引。于是眼见着他家宝贝的耳尖肉眼可见地迅速飙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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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仪式并不算繁杂,于承乾宫听完帝后的训诫与祝祷,及笄礼便正式落成。
是宁规规矩矩礼数周全地朝着沈柘同皇后唐若萤磕了头行了大礼,听到沈柘咳嗽一声喊了平身才起身。
是宁虽出身不好,却守得住气,虽被沈砚惯了那么多年,可该学的礼仪该有的端庄自持一点不少。端正站在原地时倒真的有几分皇室公主的气度。
皇后只是那样打量她,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容色惊艳的少女应当是被照顾得很好,被教的很好。明明在最是娇艳的年纪,眉宇间却没有多少轻浮。想来沈砚倒真是在她身上费心不少,对她上心得紧。
皇后依旧仪态从容气质庄重,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里满含冷漠的狠意。
她不动声色冷笑了一下,偏头冲沈柘道:“陛下,长安及笄礼已成,算得上圆满,陛下方才处理过公务,臣妾见您神思倦怠,要不要回宫歇息?”
沈柘原本就一直看着她,听她一说话便立刻给了反应。他笑着点头:“皇后有心了,那长安接下来便交给皇后了。”
沈柘离开,皇后不紧不慢地起身,复又看向一道起身的是宁。
是宁依旧垂着眼,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是宁其实是在猜测皇后的用意。
将皇上请走,又留下她,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前朝不得随意入后宫,故而沈砚只是将是宁送到承乾宫门口,并未随她一同进入。
是宁多少有些紧张,心志却是依旧镇定。
她垂着眼,感觉到皇后似乎重新坐到了凤榻上,甫一坐下她的声音便不咸不淡地响起。
“长安,最近几年可过的好?砚儿推了所有让你进宫的邀约,本宫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却总是没有机会。”她笑了笑,停顿一下,画风一变:“总不知道那个孩子在担心些什么,宫中守卫众多,难不成还有人能伤害你?不过总归是担心你的安危。同本宫说说,砚儿对你可好?”
是宁猜不透她意欲何为,垂眸略略思虑了一下,答道:“回皇后娘娘,纶亲王殿下对是宁很好。”
“是么。”唐皇后悠悠一笑,不在意似的端起一旁的茶杯嗅了嗅,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那本宫便放心了。”
说着“我放心了”,垂眸看着茶碗的眼神便陡然变得阴狠。
她喝完一口茶,又慢慢将茶碗放到一旁的桌上,盯着是宁不卑不亢身影看了会儿。而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倒是有件事忘记同你说了,你同砚儿生活的时间长,也替本宫想个办法。”她顿了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睛里不知为何像是浮起一丝嘲弄,只是并不明显:“砚儿同你生辰相近,马上就二十有三了。年岁不小了,身旁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实在不成体统。身为皇室子,理应为皇家开枝散叶。只是砚儿那个人,于风花雪月上并无太多心思,我与你父皇也同他提了很多次替他娶一位王妃,再不济一两个侍妾也是好的,可他总是推脱。”
她慢悠悠地打量是宁的身形,姿态还是一惯的高贵优雅:“你别看你父皇那个样子,其实最是宠爱孩子,砚儿说句不愿意,他便舍不得强求。但砚儿这个年纪还未娶亲,实在不妥当。本宫瞧着他十分看重你,想来你在他心中地位不轻,不若你去替本宫劝一劝他,也好了了你父皇同本宫的一桩心愿。再者,他身边有个人照顾着他,我们总是更放心些。”
皇后说完这一番话,便没再言语,一派等她思虑好了回话的模样。伸手又端起那盏茶慢悠悠品茗了一番,眼睛里满是恶意的笑。
是宁却是已经如遭雷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指收紧掐住掌心,心凉了半截。她脑子里似乎有千万种思绪纠缠,怎么样都理不出一个头绪,她只是觉得在某一瞬间,她似乎有些呼吸困难。
她甚至来不及开口问一句什么,皇后那厢便已经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今日趁着你及笄入宫,你父皇特意将本宫母家兄长的女儿接进了宫,想着先让她同你和砚儿见一面。本宫这个侄女性格温婉端庄,想来也会像砚儿疼你那般好好待你,尽好一个长嫂的职责。”
……
……
皇后之后又说了什么而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记不清,她走出承乾宫时整个脑子都是乱的,像是夏天的大片蝉鸣,无数声音在她脑子里交缠,争吵。
她觉得有些头疼,于是抬手抚了抚额角,指尖触及到自己的额头时才发觉,她的手指早已冷如寒冰,指尖泛着灰败的青白。
她掩饰般地放下了手,手指却在身侧不受控制般地颤抖。
她进承乾宫之后,沈柘身边的望川公公奉沈柘之命传他去尚书房,倒是有事要与他说,让他先去尚书房等着。
沈砚不好拒绝,便让楚恭在承乾宫附近守着,时刻关注是宁的动向,有什么事即可去尚书房找他。
是宁刚出承乾宫楚恭便发现她的身影。
是宁长开了,大约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容色比之从前更加惊艳。罗裙衬出她的腰肢,盈盈一握,显得纤瘦至极。
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一路都心不在焉,肤色本就雪白,晴光映照之下,她唇色褪尽,面容近乎苍白。
楚恭先是在暗处看了她一会儿,眼瞧着她失魂落魄几乎要跌进路边的花丛中,才一跃而起靠近她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稳住。
柔软温热的触感隔着衣衫传至掌心,楚恭怔了怔,很快回神,放开她行礼:“公主。”
是宁这才像回过神一般,如梦初醒地看着他道:“啊、嗯。”
楚恭瞧见她恍惚神色,抿唇:“公主,您脸色不好,可要先回府休息?”
是宁平复了一下心绪,冲他摇头,道:“多谢楚大人,楚大人方才又帮了我。”又问:“可是哥哥让楚大人在此等我的?哥哥他人呢?”
楚恭:“陛下找殿下有些事情,故而殿下先行前往尚书房了。”
是宁一怔,猛地想到皇后方才的话。
她在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道为何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画面——沈砚身着大红婚服,推开房门,挑起一人头上的喜帕,那女子面若桃花,粉颊绯红,望向沈砚的眼神含羞藏怯。沈砚同她共饮交杯酒,亲昵无间,那人,却不是她。
是宁忽然又想到,若是喝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圆房。
沈砚会如同在自己梦里一般,温柔地剥去那人的衣衫,亲吻对方的额头,鼻尖,细颈,唇瓣。会抚摸对方的腰背,会打开对方的腿,会……
是宁忽的感觉心口一阵闷痛,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强撑着力道让楚恭带她去尚书房,她想去门口等着他。
楚恭看出她状态不好,皱着眉头动了动唇瓣,但终究没有说话。沉默地带她去尚书房。
怎么说呢。
若是以往有人告诉她,她会因为一件事而心痛窒息五内郁结,会因一件事辗转反侧意难平,会因求而不得而陷入绝望,甚至任由心底的恶念一阵又一阵翻涌,满心的黑色毒液几乎填了她。她只会当做对方在说笑,做不得真。
可是当她看到沈砚身边站着别人的时候,那一瞬间,她所有的恶意都决了堤。
从承乾宫到尚书房,需要穿过阑珊园,名字虽然起作阑珊,却种了满园的桃花,三月时桃花灼灼,如漫天的霞。
只道前有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后却也有桃花三月开上京,满园绝色动京城。
阑珊园里设了一处凉台,供后妃同皇子公主赏花时用。
是宁跟着楚恭走到阑珊园,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双坐在凉台处的身影。
是宁的心空了一块儿,发了狠似的疼。
沈砚是真的漂亮。
无论什么时候看,他的皮囊永远是那样精致艳绝,闲闲坐在凉台石桌前喝茶,姿势显得随意,漫不经心却显得气势十足。
那名女子似乎同他说了些什么,他便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似乎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他们站的距离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能看到沈砚望向那女子时的眼神慵懒而极有兴味。
那女子背对着是宁,是宁看不清她的样貌,但从身形气质上推测,当也是一名美人。皇后貌美,她的娘亲侄女,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也许,刚好就是沈砚喜欢的。否则,他应该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宁垂下眼睛,遮住眸子里漫上的一层又一层湿意。
也许……沈砚会很喜欢她……对吗……
……
……
不对。
是宁又忽然抬起眼,抓住一个关键词。
这名女子是……
皇后的娘家人。
跟自己不同,是确确实实的,皇后亲生长兄的女儿。
沈砚与皇后关系早已势同水火,他怎么可能放下戒心去喜欢皇后那边的人?
纵然沈砚成婚势在必行,但也绝不可能同皇后的侄女牵扯。
思及此,是宁又忽然多了一些底气。她强迫自己摒弃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慢慢朝那凉台走去。
沈砚原还在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地听面前这女子说话,沈柘让他带着她来看看花时他便明白沈柘是何用意,之所以不拒绝,不过是为了看看皇后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沈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的优势,他那张脸,便是最具迷惑性的东西。
眼前的女子倒的确端庄大方,克己守礼,但偶尔和他的眼神对上时眼中的不自然教任何人看了都能猜出她的心思。
沈砚面上一派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偶尔在她问话时瞧她一眼。心底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觉得乏味。
他的视线悠悠闲闲地扫过满园桃花,春色盎然,全然关不住。
不知怎的就想到是宁赖在他身边同他撒娇的场景。小家伙儿的唇角会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脸颊红红的,眼睛弯起来似这三月桃花,莹润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快乐。
沈砚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觉得心底有点痒,他在心底笑了下,视线扫的再远一些时,看到了些什么,心口动了下,忽然眯起眼睛,坐直了身体。
坐在他身旁的那女子感受到他情绪的专注,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唐如絮是皇后大哥唐则卿的嫡长女,自小生的貌美,同宗中除了她,无人再能与皇后唐若萤的美貌相较。
此前进宫,父亲意味深长地同她道:“唐家的女子,个个都要登高位,绝不能甘于平凡。”
她便知道这次进宫定然有所图。
果然,她被宫人牵引着,与纶亲王沈砚见了面。
整个上京城中,无人没听过纶亲王沈砚的名号。他被称作上京城的第一美人,道他是大贞皇室唯一可堪大任的男子。
唐如絮到底是闺阁女子,听过外界传言,却从未见过纶亲王本人。
她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父亲同二叔时有的交谈。
他们无论谈什么事的时候都是关起门来,只有极少数的时候,真的是极少数的时候,两个人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而每一次失态,都是因为这位名满上京的纶亲王。
唐如絮不知道沈砚究竟破坏了他们什么计划,只知道因为他,他们唐家,已不如往日辉煌。即使皇后姑母,数十年如一日地备受宠爱。
而她听了那么多遍的纶亲王之名,于今日,终焉相见。
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了解到,也许,的确无人可以抵抗他的魅力。
他只是掀起眼皮朝自己懒懒散散看了一眼,那么的漫不经心,那么的不放在心上,如同一头狮子闲时看到一只小小的翼鸟,连施舍多余的眼神都欠奉,因为从未曾放在眼里。
可他身上那股气质,那股看着吊儿郎当,却又强势压抑的气质,像是一口吸引人的深潭,即使知道他的迷人伴随致命的危险,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沉沦。
这样的人,也许不会为谁驻足,他的视线,也许从不会落在任何人身上。
可刚这样想着,沈砚便已经看到了一人。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跟随着那人,眼瞧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
每靠近一点,眼底的笑意便深三分。
直到最后那些笑意眼里装不住,只好倾泻出来。
他的语气一改之前的慵懒随意,含着一丝让唐如絮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带着明显的笑意对慢慢靠近的女子挑了挑眉,喊她:“宝贝,怎么找过来的?”
听到他如此亲昵的称呼,唐如絮的心头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