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范家家眷进京的路线,与范进进京赶考路线相同,这既有水路通行的考虑,也有自身的原因。毕竟范进自从赶考之后,与家里的书信往来不多,得知眼下范进在江宁做县令,自然就要见一面。
这年月书信往来不像后世那么容易,尤其是从京师到广东,除非是机缘巧合遇到熟人,否则很难把书信带回去。范进也就是发榜后托广东的举子带了书信回家,给母亲报喜,顺带问候一下家里。
考虑到送信人节操的不确定性,很多重要的情况在书信里都未提及,包括与张舜卿的关系也没敢说。再后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加上没机会,也就没有书信。这次见面的机会,对范家所有女眷来说,都很重要。
范家人的坐船是一艘大商船,极是平稳,四周则是凌云翼派出的四艘广东水师战船保护。如今广东水师的总兵官是陈璘,那是范进换帖的兄弟,连他这前程都是范进来保,自然极是用心。四艘船上派的都是极可靠的兵士,除去保护范家一行,也要保护范家那足足两大船的家私。
这些水兵名义上是护送暹罗贡使到江宁贸易,只是范家人都快到了江宁,暹罗贡使船队还在后面没影子。反正这种官样文章,只要面子上有个交代,实际怎么执行就没人管。
范母是在乡下养成的作息,天一亮便已经起来,坐在那里让胡大姐伺候着装烟。不停地打发几个婆子去问,离江宁还有多少路,大概几时能到。昔日的乡间村妇,如今已是绸缎满身,满头珠翠,表面看上去,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夫人没有太大区别。说话的时候喉咙尽量放低,往日的一张快嘴,现在也得是慢条斯理的言语,这样才有气派。
自范进发迹就努力学着富贵人家模样的范母,由于缺少可供参考的模版,其实更像是一个乡绅家的老太太。在小范庄那种地方自然是没问题的,一进广州城就差了成色。至于和当朝宰相做亲家,范母自己都知道不配登对方门槛。
固然为儿子的能干而欢喜,却也为自己的浅薄而忐忑甚至还有些自责,认为是自己没用,不能给儿子一个好出身害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若是因为自己丢儿子的人那就更是对不起这唯一的骨肉。这一路行来欢喜与紧张的情绪并重,晚上的时候沉浸于子孝妻贤无数孩子绕膝欢笑的美梦中笑醒,同样也经常被儿媳妇指着鼻子大骂的噩梦吓得满头大汗。
越是这样的情绪,她越急于见到儿子,先从儿子那了解一下情况才好做计较。胡大姐乖巧地为范母捶打着肩膀,笑着说道:“阿姑啊,您昨天就问过了啊,他们不是说要到中午才能到江宁么?”
“我才不信他们的乱讲话,船在水上走的,只要划快些风足些,自然就能走快一些,就像人一样,不打不勤快。我让人去问,就是告诉他们,船走的太慢了。”
“哦……是这样啊,阿姑真厉害,我就想不到这些。”
范母看看胡大姐,心里暗自摇头,这丫头虽然乖巧孝顺心地良善,可惜和自己这个家一样,上不得台面。
一家人从广州出发时,士绅官员送行的情景范母还记得很清楚。
南海县令那位高大老爷,那可是堂堂父母官,过去自己见了他手下的人也要磕头喊老爷,这回却轮到这位父母官给自己磕头了。而且磕头的还不止他一个,在那一大片跪倒磕头送行的官员里,高大老爷只是个小角色,名副其实的芝麻官。那一群大官高喊着恭送老夫人,态度虔诚如同奉送神明,自己也直到那时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是个老夫人了。
十八铺的富商,范家生意的合作伙伴,那帮有钱有势的财主们,在这个场合连跪都抢不到前排。但是他们也很聪明,打发了家中女眷来送行,还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要拜干娘沿途伺候。自己又不糊涂,这个时候收个干女儿,儿媳妇还不骂死自己?不过那些女子的模样她都记得,一个个白白嫩嫩,再看看胡大姐……便是那些丫鬟也比她漂亮些。
这孩子心不错。范母回想着当日她随着自己在田间劳作,以及这段时间如同女儿一样孝顺自己的情景,如果是在乡下,这确实是儿媳妇最佳人选。可如今……自己尽量给她争取个妾侍名分就是了,大不了就豁出老脸去求求儿媳妇,即使是宰相千金公主脾气,自己也是个婆母,这点面子总是能给的吧?
看这胡大姐那毫不加掩饰的开心模样,范母知道,这是因为即将见到范进。这可怜的孩子八成昨天晚上就没睡着,再看她今天把最喜欢的首饰插满了头,身上穿的也是平素舍不得上身的上好水红袄裙,脸上的脂粉涂的有些多了,这孩子一直不会打扮自己,到现在也没学会。但是透过那过多的脂粉,范母还是可以看到那颗痴心,可怜的孩子……
“大姐儿,你这孩子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太实了。在家是没关系了,可是进了京一定要学聪明点,否则会吃苦头的。见到进仔别忘了问他,对你是怎么个安排。娘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总要给你个交代才是,还有啊,娘给你那些银子,记得收好了,别再像过去似地偷着塞给进仔。他如今做官了,不缺钱用,你得给自己留个体己……”
“嗯嗯,我一定问的。阿姑叫问什么我就问什么。”胡大姐点着头,脸上依旧满是笑意。“银子我都想好了,谁也不给,都藏起来。万一张大小姐很凶,不肯给进哥银子花,我就有钱给进哥,让他买喜欢的东西了。”
“这孩子……你这样惯着进仔,早晚自己要吃苦。”
胡大姐倒是不大在意,“我从小吃苦,早就习惯了。其实我想过了呢,人家的大娘子再凶,也就是不许丈夫纳妾,我不做妾就是了。我可以去厨房煮饭洗衣服干粗活,反正有的是力气,只要能让我留在家里,伺候阿姑照顾进哥,做丫鬟也没关系的。”
范母摇摇头,心里暗自叹了一声:可怜的傻丫头。向旁边看看,又问道:“盼弟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