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之前,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想方设法拦下天子。金尺在手,总有几分把握。
可是,能拦一次两次,拦不住三次四次。
现在天子信任他,出京之前,不忘找他跑路。若强硬加以阻拦,令天子生出嫌隙,瞒着他偷跑,事情才更无奈。
深坑无底,也不是谁都能跳。
杨瓒明白,他能立足朝堂,官至四品,至今没被参倒,七成以上是靠天子信任。
哪一天,天子不再信任他,就算手握御赐之物,后知五百年,也会被同僚踹下悬崖,坠落万丈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这绝非危言耸听。被撵回老家的刘玉,就是最真实写照。
不是肯放下身段,主动投靠厂卫,成为刘瑾幕僚,怕是现下还在象山种田打渔,子孙后代再难科举晋身。
想到这里,杨瓒捏了捏额角。
进也难,退也难。
现下里,跟着天子出京,暂时安全过关。回京后,是否能让内阁息怒,却很难说。
回忆早朝之上,内阁对天子北狩的态度,杨瓒忽有垂泪冲动。
不惹便罢,一惹就是三位大佬,这日子还能更刺激点吗?
事前通风报信?
功不抵过!
李东阳谢迁如何,杨瓒不敢打包票,但刘健刘阁老,绝对会以眼杀人,戳他个几百下,不成筛子不算完。
杨御史满心酸楚。
朔风卷过,身上冷,心更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口拔凉拔凉地啊!
“杨先生,快些!”
探路的护卫返回,眼再行半日可抵通县。
“途中遇商队,正往北去。货物多为粮食,但,”护卫顿了顿,表情凝重,“卑职发现车辙印不太对,忆起戍边时抓获的走私商人,怀疑车中不只是粮食,恐有铁器。”
“铁器?”
听到此言,杨瓒打马上前,惊讶挑眉。
去年,辽东都司重开互市,允许草原牧民前来交易。然大明同鞑靼的关系实在不好,三天两头就要打上一场,走私商人不论,就官方而言,压根不会做生意。
瓦剌离得远,又被鞑靼阻隔,更不可能派队伍市货。从互市得益的,唯有朵颜三卫和归降的女真部落。
对方用皮毛人参马匹,换取明朝的盐巴布匹以及茶叶。
铁器严禁私卖,无论是谁,一旦被查到,买卖双方都要吃挂落。
辽东镇守太监很有经济头脑,在商人往来途中,踞官道设立关卡。
不交税,过路费总得交。
每逢开市,镇守府都有不小进项。
事闻朝中,御史弹劾,请裁撤该地镇守。
朱厚照下敕,令其改过,却并未将人召回。实因杨公公收取的路费,五成送回内库,四成购买粮食棉衣,供边军所用。余下一成,多数打点都司上下,少数落进自己口袋。
无论如何,辛苦费总要有点。
天子高举轻放,都司体会圣衣,也未落井下石。杨公公成了不倒翁,无论御史怎么参,左摇右摆,就是不倒。
论起奉旨贪污,在杨公公面前,刘公公和杨御史都属小字辈。
后因反对声浪委实太大,辽东都司也扛不住,杨公公上言请罪,主动撤销关卡。然而,关卡没了,官道旁的“茶水摊”取而代之。路费变成茶水钱,照收不误。
对此,御史也是没辙。
设立关卡,自当义正辞严加以痛斥。路边几个茶水摊,如何弹劾?
杨公公办事聪明,茶水摊的掌柜都是民户和退役边军,借收路费的机会赚些钱财,基本是民不报,官不究。
商人不在乎几个“茶水钱”。
在茶水摊买过“茶点”,领了“凭证”,附近卫军都会行个方便,知机的盗匪也少有杀人越货。
有了富裕,当地村人也能得到实惠。
御史再上疏,未必会得赞誉,八成还会被百姓骂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茶水摊的功用,不只为收钱,更为盘查往来商人。如人夹带铁器等严禁之物,一经发现,人货俱要截留,并交卫所镇抚使,严查是否和鞑靼勾连。
这样的事情,边军不好做,镇守太监就没那么多顾忌。
外部矛盾激化,内部矛盾自会消弭。
当下,鞑靼盘踞在明朝北疆,呲牙咧嘴,状似一条恶狼。
边疆重镇,文武勾心斗角,宦官御史不睦,平日里吵架乃至抄家伙上,都算不得稀奇。但有鞑靼在侧,必要时,总是能拧成一股绳。
牢靠与否,需时间考验。
总的来说,在边疆日久,不是数典忘祖,坏得流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守住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