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红颜风华录 华飞白 4589 字 2天前

☆、第十四章父母治丧

一家人之间温馨而又平淡的日子,对于热孝当中的李遐玉而言,便如同春风一般渐渐化去她内心中沉重的悲伤。然而,她到底不可能因亲情的温暖,便忘记失去阿爷阿娘的哀痛。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抄经祈福,并悉心打理父母的丧事。虽说眼下他们的棺椁尚在回灵州的路途中,但一场白事所需的事务何其繁杂,皆须得她一一过问,仔细筹备起来。祖父祖母都是长辈,不可能出面主持晚辈的丧事,家中也没有旁的亲戚。也只有她,才能一肩将这些琐碎而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担起来。

许是太过繁忙的缘故,李遐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便消瘦下去,那张白玉般的小脸更是瘦得有些脱了形。纵使柴氏与李和皆不许她守孝茹素,每日汤汤水水地补养着,也依然未能将她补回来。谢琰、李遐龄心中担忧不已,恨不得将这些事都替她分担了,她却只给了他们一些需要外出的杂务,其他事都不许他们沾手。

这一日,谢琰听得李家部曲传话,说李信与孙氏的棺椁快要到弘静县城了,转身便往第二进左路的信义堂而去。因家中长辈尚在,灵堂不方便设在外院正堂之中,李遐玉便索性将父母以前所居的信义堂布置成了灵堂。

昔日花草繁茂、生机勃勃的院落,如今不但满目萧索,而且已经被一片素白所覆盖。李遐玉立在飘飞的白幡下,穿着一身斩衰,显得格外单薄脆弱。谢琰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世父世母的棺椁快到了,不久之后便会入县城。”

李遐玉微微颔首:“多谢阿兄传话,我这便去城门接他们。”算起来,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了。她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不曾见阿爷阿娘,如今只能见着棺椁,心里既难过又安心。且不提生死,叶落归根,总归是件好事罢。

谢琰摇摇头:“你不必去,玉郎已经动身了。他才是家中支撑门户的郎君。”以礼制来说,也该由李遐龄出面扶棺才是。李遐玉是女儿,只须在灵堂中守孝哭灵便可,而主持丧事就已经算是有些逾矩了。

李遐玉怔了怔,抬起首,用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轻轻道:“……不错,我是女子,连给阿爷阿娘摔盆的资格也没有。”

“元娘,我并无此意。”谢琰皱起眉,“只是觉得你近日有些过于操劳了。你为何不能更信任我和玉郎一些?让我们替你分担更多杂务?若你一直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桩白事做得再尽善尽美又有何用?世父世母地下有灵,恐怕也不会觉得安稳。而且,祖父祖母都已经上了年纪,你还想让他们为你伤怀忧心么?”

李遐玉抿了抿唇:“我只是……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们尽心了……想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谢琰一双乌黑的眼瞳轻轻动了动:“元娘,世父世母下葬之后,你便不打算理会他们了么?每一年的祭祀、做道场,都不算是尽心?只要你和玉郎好好活着,便还有无数次为他们尽孝的机会。”

李遐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我想岔了,阿兄说得是。”

“我跟着玉郎去看看,你不必担心。”谢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叮嘱道:“接下来这些时日,你们须得连续哭灵守灵,只会更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如果再胡来,我必不会再由着你。”说罢,他便大步离开了。

李遐玉望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纷乱复杂。自从认了这位义兄之后,他确实就像一位她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几乎让她觉得,她能全心全意依赖着他。当然,不过是“几乎”而已。他毕竟并不是她的兄长,或许他迟早都会离去,李家的一切还须她稳稳地担负起来。

且不说李遐玉如何吩咐仆婢继续打理灵堂,另一边,谢琰带着李遐龄策马奔向县城城门。因风雪交加的缘故,这几日出行之人并不多,两人很快便来到城门边守候。当远远看见载着棺椁的车队时,李遐龄便不声不响地跪倒在地,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淹没在风雪之中。

谢琰有些懊悔出门时没有让他穿得更厚实一些。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也并非正经的李家义子,不能上前与他一同跪着,只能退后几步,静静地守望。

李信与孙氏的棺椁终于来到城门前的时候,李遐龄已经冻得脸上一片通红。他有些僵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相迎,而后蹒跚着走到装着两具乌木棺椁的牛车边,扶棺前行。谢琰没有寻着机会劝他,只能默默目送他扶棺而归。

小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中走着,固执地跟了一路、哭了一路。到得家中时,他大约是实在受不住了,身体晃了晃,便栽倒在雪地中,彻底昏了过去。正立在内院垂花门前等候的李遐玉目睹之后,脸色霎时间一片苍白。然而,棺椁不能无人相迎,白事不可中断,她无法上前探看,只能赶紧低声吩咐仆婢去唤医者。

谢琰立即抱起李遐龄,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待棺椁通过垂花门后,他便将小家伙送回房中歇息。柴氏闻讯匆匆赶来,两人静静守着他,直到医者前来诊治开药,说是略感风寒又过于疲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然而,风寒对于体弱的孩童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小症候,稍不注意便可能病势更加沉重,仍须得仔细用药才好。

“玉郎毕竟体弱,经不得寒气。”柴氏轻轻一叹,“如今两人都须得好好养一养,可不能因为丧礼而损了身子骨。不过,他们姊弟俩都像阿爷,骨子里便执拗得很,想来必定是不愿安生躺在床上的。”

“祖母不如请一位医者留在府中,也好随时照顾元娘和玉郎。”谢琰道,“守灵亦是成全他们的尽孝之心,若不让他们安心送世父世母离开,反而可能会思虑更甚,平白耗了心神。倒不如茵褥准备得厚实些,多燃些火盆,让他们撑过这些时日便是了。丧礼之后,再好好地给他们调养。”

“你这孩子,素来便想得周到。”柴氏点头道,“方才那位周医者的医术便不错,我去问一问他。”说罢,她将自己的管事娘子田娘子留下,又吩咐李遐龄的贴身婢女珍娘、惜娘仔细照料,便出去了。

谢琰见小家伙睡得安稳了不少,也放心了许多。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径直去了灵堂。

灵堂中,李和默默地立在两具棺椁边,粗糙的手抚在光滑的棺椁上,双目沉郁无比。这一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无比清晰地浮上了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瞬间便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

李遐玉站在他身侧,攥紧拳头,而又缓缓松开。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迟迟未落下,连哽咽声亦是似有似无,仿佛担心惊扰了谁的安眠。

良久,李和方艰涩地张口道:“开棺。”

守卫在旁边的部曲们怔了怔,为首一人躬身行礼:“郎主,郎君与孙娘子都已经装殓妥当,开棺恐怕不合规矩……”又有一位年约半百的老妪从阴影中走出来:“郎主,郎君与娘子的装殓之事,都是奴亲自做的,未曾假任何人之手。”

李和长长一叹:“你是娘子最信赖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你。不过,我已经有些时日不曾见大郎了,只想最后看一看他罢了。”说到此处,他又对李遐玉道:“元娘,你且去外头守着罢。”孙女毕竟年幼,且又是小娘子,并不适合一直待在这里。

“不,祖父。”李遐玉红着眼摇首,坚定地道,“我也想见阿爷阿娘最后一面。”她知道父母如今的形容可能有些恐怖,但那又如何?他们始终是她记忆中的阿爷阿娘,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记住他们临终时的模样,也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一些。

李和见她如此执着,便不再劝她:“开棺。”

长长的棺钉被一颗一颗取了出来,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李和定定地看着棺木,单手缓缓地推开棺盖,往里看去。李遐玉抿紧嘴唇,屏住呼吸,也认真地望过去。当看见阿爷李信的遗容之后,她双目微微翕张,终于痛哭出声。光是脸上便有好几道皮肉翻卷的伤痕,她简直无法想象,阿爷身上还有多少伤口,他临终之前又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战斗与厮杀。

李和却比孙女知道得更清楚。部曲们找到李信的遗体时,他的肢体已经有些残缺不全了,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了如今完整的模样。薛延陀人原本有割下头颅领功炫耀的习俗,这次幸而因奇袭的缘故,无暇顾及。不然,恐怕李信连完整的尸首都不可能留下。不过,这些,他都不打算与孙儿孙女提起。此外,孙氏不堪受辱而亡,也无需让孩子们知晓。这些仇恨,由他这把老骨头慢慢讨回来,便足够了。

熟悉的哭声传出灵堂,谢琰的步伐顿了顿,这才快步踏了进去。

挂满白幡的灵堂中,数十部曲静静地围在棺椁边。他们身量高大,又站得极为紧密,谢琰甚至无法瞧见李和,更看不见李遐玉,只能听见她毫不掩饰的大哭声,牵扯得他心中隐隐发疼。他无言地听了半晌,在灵位前跪拜之后,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家服侍的仆婢并不多,且如今尚未有客人前来吊唁,灵堂内显得有些空旷。谢琰垂着首,有些心事重重地离开信义堂,回到李遐龄身边继续守着。面对重病的李遐龄与悲伤的李遐玉,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不知该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们,让他们尽快从失去怙恃的痛苦中走出来。

然而,走出来之后呢?

他们恢复平静的生活,他便能安然离开么?姊弟俩如何能撑得起这个家?他们又会如何报仇雪恨?他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找薛延陀人报复?看着他们身陷危险?他难道能开口劝服他们放弃心中的仇恨?为父母报仇,是律法之中都不计较的孝行。即使会让他们身染血腥,也只能全力支持。

那么,他又该如何支持他们?而他自己的志向,又该如何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谢琰之志

天色将晚,灵堂方向传来了做道场念经的声响。谢琰却依稀觉得,能从这些毫无起伏的念经声中,听见李遐玉的哭泣。他有些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继续守在李遐龄床边,心思却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直到临近宵禁的时刻,匆匆前来吊唁的宾客才纷纷散去。李家人丁稀少,没有任何亲眷,且并不经常与弘静县中的官宦家族来往。但李和毕竟是正四品的河间府折冲都尉,柴氏亦是得到朝廷册封的四品郡君。单以官职地位来论,他们便是弘静县中品阶最高者。那些个背地里再如何嫌弃他们家粗鄙的世家支脉,也不得不过来应一应景。不过,吊唁者虽然看起来并不少,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河间府的武官以及寻常府兵。他们皆是李和的下属,不少人与李信也颇有交情,哀思与仇恨都真切许多。便是笨拙地说着安慰的话,也令人觉得更加真实。

谢琰立在灵堂外,远远望着李遐玉瘦弱的背影,垂眸静思半晌,这才旋踵离开。

他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三郎君。”

谢琰猛然抬起首,警觉地循声看去。涛壑起伏的松林当中,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魁梧大汉。他风尘仆仆,满脸胡须,似是许久都不曾打理过自己。但谢琰借着附近垂挂的灯笼的微光,仍是一眼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