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2 / 2)

他们二人,从成为帝后开始,一个自称“朕”,一个自称“臣妾”,偏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迎来再不会有重逢的别离之时,才用“你我”相称,才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模样。

他说:“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你这么好,日后一定能过的很幸福。嫁与他人,不要再选我这样自私的夫君了,找个疼你爱你的……”

显德皇后泣不成声。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便见永乐帝目光炯炯的盯着她,他咬着牙,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希望……我自私的很,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不愿意你跟了旁人。”

显德皇后一愣。

“这一年来我努力活着,希望能多几日,其实不是因为想要看见谢渊君临天下。这天下大业已经尘埃落定,我没什么放不下来的,我只是…。舍不得……”他费力的喘了口气:“我舍不得你……纵然和你做夫妻多半日,多一刻,也很好。”

“当初第一次见你,后来你被召入宫中,其实不是母后的主意,一开始就是我,是我告诉母后,觉得你很好。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满意的是‘显德皇后’,其实不是的,我说任谁都能做这个皇后,只要能做好,其实不是的,一开始就是你。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显德皇后捂住嘴,道:“你为何不早说?”

永乐帝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的声音低微道几乎听不见,他说:“可惜我命不好,连累了你一生……”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帮显德皇后擦去脸上的泪痕,然而动作才刚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眼睛阖上了。

显德皇后捂着自己的嘴,埋到被褥里痛苦的哭泣。她哭的撕心裂肺,可是外头一点儿都听不到。她把自己的声音都掩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中,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也埋进去,从此以后,就能不听、不看、不怪、不想。

铜炉里的熏香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四散开来,屋中只有隐忍的,压抑的哭泣,窗外的月亮明亮又温柔,圆满的不像是真实。

半晌之后,显德皇后站起身来。她温柔的将永乐帝身上的被子掖好,又稳了稳他的唇。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发丝,擦去眼泪,将门缓缓打开。

跪着的一屋子太监宫女在外,邓公公躬身上前,显德皇后平静开口:“陛下殁了。”

邓公公一怔,随即肃然跪下身躯。将拂尘往前一放,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外头的太监宫女见状,亦是跪下磕头,声音戚戚,响彻九重宫阙。

“陛下——驾崩——”

……

沈妙看向显德皇后,显德皇后穿着一身素白的缟服,她的神情依旧温和沉稳,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她心底的从容一分。

朝堂经过短暂的骚乱,到底是平静下来。

永乐帝临死之前打点好了一切,包括传位诏书,包括朝堂之内可能出现的动乱。固然有人蠢蠢欲动,但永乐帝安排的人马也并非只是摆设。况且谢景行如今频频传来捷报,世人都知道,永乐帝无子,传位于这唯一血亲的兄弟,是早已决定的了事实。

不是没有怀疑之声,但怀疑之声终究会渐渐淡去。谢景行表现出来的勇厉,永乐帝安排的周全,朝廷里竟然固若金汤,在这个时候,竟也没出什么乱子。或许他们也知道,一旦那一位睿亲王回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胜利,还有明齐和秦国的国土,这征伐乱世将彻底一统,一个帝位,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倒不如乖顺安分,等这位新帝凯旋归来登基,还能分得一份功劳。

前朝只有利益,后宫呢?

后宫的女人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君主,自然是茫然无措。有寻死觅活的,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后半生打量。永乐帝后宫的嫔妃中,大多都是朝臣的女儿,他自己主动纳进来的,几乎没有。况且永乐帝生来冷清,除了之前格外宠爱过卢静以外,对女色并不怎么贪恋,因此,同那些个嫔妃之间,倒也算不得恩爱缠绵。永乐帝驾崩后,这些个女人都主动同自己家族求救,指望着能在下半生寻求一条更好的出路。

显德皇后平静的处理一切,发国丧,入皇陵。没有要求任何人陪葬,永乐帝将自己的身后事都交代过了邓公公,一切都循着他的意思来。

沈妙在夜里的时候来探望显德皇后,自从永乐帝入皇陵之后,她更是显得格外平静。今日又是中秋,圆月在天,她却在未央宫里听着婢子抚琴。

沈妙让那抚琴的宫女下去,显德皇后才看到她,似乎倦极,又笑了笑,道:“你来了。”

“天冷了,娘娘须得多加衣裳,若要听琴,便将小炉热一下,省的着了凉。”沈妙道。

显德皇后不以为然的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月饼,道:“御厨房做的,本宫之前想要让人给你送去,后来想着大约已经送过了,便没有再管。”

沈妙笑道:“娘娘也吃些吧。”

显德皇后摆了摆手:“本宫吃不下。”

传位诏书已下,等谢景行回到陇邺便登基,介时沈妙便是皇后,说起来,如今和显德皇后这般称呼其实是不妥的。不过二人皆是没有在意。

“这些日子,本宫一直在想着从前,本来觉得,皇上走了,这是本宫早就知道的事实,本宫一定会慢慢习惯的。可是日子越久,却越来越觉得不习惯。成日里总觉得心空落落的,少了东西似的,亲王妃,景行走了后,你也是这样么?”

沈妙一愣。

思念么?自然是有的。寻常觉得每日在眼前没什么了不起,等真正分开之后才惊觉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分别的时候,人大约是能想明白自己的许多感情。不过……沈妙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小腹,大约是因为腹中还有个小家伙,这漫长煎熬的日子,便也显得不那么乏味了。

“你大约和本宫是不一样的。”显德皇后不等沈妙回答,就自顾自的道:“从前陛下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将你的事情打听过来。本宫听着,便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对付明齐皇室,保护沈家,你一开始,大约就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至于邂逅景行,与他成亲,都是偶然促成的顺其自然。若是你没有遇着景行,你也能过着自己的生活,因为你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可本宫不一样。”她看着自己长长护甲上的红宝石,道:“本宫家中富庶安定,与朝廷之中纷争亦没有矛头,生来无忧。本宫遇着皇上,便觉得,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相携一生。”她手肘撑着脑袋,慢慢的说话,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然而她还是在说的。

“或许正是因为本宫前半生过的太过无忧,所以才不晓得,成为一个人的妻子,竟是这般艰难的事情。”

沈妙不说话。

显德皇后太苦了,这些日子,她什么都不说话,但是沈妙明白那种滋味。因为诉说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有些时候,能说出来总归是好的。显德皇后眼下愿意说出来,至少比闷在心底更好。

“皇上走了,本宫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后宫的女人们也都遣散了,这宫里原先吵吵闹闹,烦不胜烦,如今冷冷清清,让人觉得怪孤单。本宫就想着,若是一开始没有遇着皇上就好了,宁愿如你一样,与皇室搏斗,保护沈家走的小心翼翼,也比这注定悲哀的结局来得好。”

她说的太心酸,太绝望,沈妙安慰她道:“臣妇也是一样的。其实没有人的一生一直都是平安顺遂,自打臣妇出生,除了父母兄长的关切,没有一刻老天赏赐过好光景,臣妇从来不敢去盼望这些,所以事事只得相信自己。遇着殿下是臣妇的福气,可若是没有殿下,臣妇的路就算再艰难,也会走下去。”顿了顿,她道:“皇后娘娘也是一样,就算皇上先离开,可是皇后娘娘也当想想自己,为自己而活,路再难,走下去看看,这也是皇上愿意看到的。”

显德皇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妙以为她压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到耳中去,才听到她道:“亲王妃,谢谢你。”

“你说的这些道理,本宫都明白。”

“只是,这太难,太难了。”

那一晚,沈妙和显德皇后坐了很久。她们说的话很少,却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

沈妙离去之后,显德皇后一个人又在宫里坐了很久。

直到陶姑姑来催她上塌休息,显德皇后才起身。亲眼见着她梳洗了上了塌,陶姑姑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