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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决云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问道:“你是从那个时候认识他母亲的?”
“是的。”穹苍翘起唇角,“她对我很好。她的女儿上了大学,还没毕业就跟人结婚,和她关系疏远,儿子身陷囹圄,没有办法陪伴她。她很孤独,很想被需要。她是一个性格温柔的人。可惜她的人生经历,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拒绝接受她的温柔。正好我看起来缺人照顾,于是她将自己的母爱转增给了我。”
穹苍就是看在江凌的面子上才会收范淮做自己的学生,并认真给他指导。
起先,她对那个见不到面的学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可以抵消江凌的“保姆费”。她不喜欢亏欠别人。
可是,江凌同样教了她很多。
这个中年女人总是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完的话,在任何小事上展露着自己的关爱。
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穹苍,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她单调人生里转折性的一笔。甚至让她有种家人的错觉。
穹苍在她的影响下,开始变得体面,变得礼貌。
她知道衣服需要常洗常换,知道体恤叠穿体恤不是一种正确的穿法,知道生活需要品质,保持卫生是一种良好习惯。知道乐观是一种态度,幽默是一种优点。甚至还在她的推荐下,研读了中外冷笑话大全。
虽然并没有派上用场。
穹苍的声音细碎地飘在风里,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她很小心翼翼地想要寻求一种平衡,想要在这个脆弱暴躁的世界里安然地生活下去。
“但是,四个多月前,她女儿死了,他儿子再次成为了一个凶残的凶杀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他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不可被原谅的人。所以她也自杀了。”
一个失去信仰的人,带着难以释怀的伤痛,离开了这个世界。
贺决云看了眼墓碑上记录的日期,都是鲜红的4月3号。
也就是范淮被警方全城搜捕的那一天。
“她临终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说,‘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让你教导我的儿子。’。”穹苍笑容里带上了苍白,“我觉得她的道歉莫名其妙。我根本不可能因为将来发生的事情,对过去做出评判。而且人类也不应该单一地从结果来对过程进行评价。我不认为,我所教授的知识,使范淮走上歧路,更不会因此而觉得后悔。如果我当时能分心多鼓励她一句,也许她还能坚持下去。”
贺决云看着穹苍没有血色的嘴唇,以及似乎要被风吹倒的削瘦身形,心底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涩意。
翻过山顶扫射过来的阳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半透明的金衣。
贺决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人,她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她并不冷静,也不冷漠,她只是习惯性地用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
她不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展示给别人看,不代表她无动于衷。
一个浮萍似的年轻人,和一个找不到家的母亲。贺决云甚至能想象得到她们两个人笨拙地扶持,互相寻求安慰的样子。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中扮演了比她们想象得还要重要的位置。
贺决云听着自己的声音干哑道:“你相信范淮是无辜的吗?”
贺决云的这个问题让穹苍好生恍惚了一下。
穹苍想起来,那个时候江凌偶尔会跟她说范淮的案子。
江凌总是缺少人沟通,她的女儿不想长久地活在那些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她就尽量不在女儿的面前提起。可是对着社会上的陌生人,她也不能告诉别人,说自己已经被法院判决的儿子其实是无辜的,她觉得那样对死者太不尊重了。
只有在面对早熟又沉默的穹苍时,她内心难以压抑的倾诉欲才渐渐冒头。
她其实并不是想要得到穹苍的认同,她只需要穹苍的沉默就可以了。
穹苍因为好奇,去查了当年的相关资料,并在江凌再次提起的时候,对她说:“我查过范淮的案件。当年的人证和物证都很齐全,证人互相间没有关系,跟范淮毫无恩怨,案件的证据和逻辑都非常洽和,是冤案的可能性很低。”
江凌像是被吓住了。她脸色猛地白了下去,似乎生怕她说出下一句。支支吾吾道:“是……是吗?他……他……可能吧。”
穹苍看见她这么大的反应也很惊讶。她很快想到,类似的话可能有无数的人曾对江凌说过,且后面紧跟着的措词一定不会那么好听。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除非真正的凶手有很大的能量。”
大概是她不善说谎,说话的样子太违心,江凌没有相信,并因为这句话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她真的很善良,她接受了社会道德对罪犯家属的精神惩罚,接受那是一种犯罪成本。
等过了很久,江凌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穹苍才知道,自己当时的一句无心之举,可能伤害到了她。
穹苍手指微动,被她握成拳按在手心:“我从不以好坏这种虚无缥缈的标准去判定别人。我只相信证据跟事实。如果,江凌对所谓的真相如此耿耿于怀的话,我也挺感兴趣。”
贺决云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周三有空吗?”
穹苍低下下巴,朝他致谢。
贺决云还是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他抬手按了按鼻根,掩饰自己眼眶的酸涩,问道:“你为什么会找我帮忙?”他们两个其实并不算熟悉吧?
穹苍真诚道:“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如果只有这一句也就罢了,她非得加上一句:“比较好骗。”
贺决云顿时犹如心梗。
“好人”就是被他们这群人弄成贬义词的。
穹苍却在他对面单纯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