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 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
严峫一声令下,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顿时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现实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说不同,仅靠现场线索是不够的,更多时间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访和跟踪上。凶杀案发生后的48个小时为黄金侦破期,两天两夜内没找到关键性突破,之后的调查过程就会非常的困难了。
白墙上的大钟指针一圈圈转动,天光渐渐变暗,侦破黄金期转瞬过去,方便面的热气混合着香烟白雾在灯光下蒸腾。
第一缕天光乍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秦川夹着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声拍在严峫脸上。
严峫在一堆案卷后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啊地惊醒了,手忙脚乱接住案卷:“怎么?怎么?找到了?”
“胡伟胜,”秦川劈手把案卷夺回去,哗哗翻开,指着嫌疑人头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达|非尼等处方药,获利超五万元,半年前刑满释放。禁毒支队上个月抓了个毒瘾上来当街犯病的十九岁男生,就是这家伙房东的儿子!”
严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监控图像,与案卷左右一对比,“差不多。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伟胜名下登记车辆!”
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强大人脉再次贡献了力量。凌晨四点半,交管局传回消息,确定胡伟胜名下有一辆二手白色丰田凯美瑞,车型与案发现场出现的丰田车完全吻合。
“就是这孙子了。”严峫指关节一敲桌面,随手指了刑侦一组几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准备实施布控,把胡伟胜给我弄回来!”
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让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尤其像严峫、秦川等支队骨干,都两个晚上没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个支队都沸腾着往外冲,外勤组瞬间就空了一半。
严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缉毒的兄弟也……”话没说完就一哽,只见十秒钟前还醒着的秦川脸贴墙角,眼镜歪在鼻梁上,正以一个非常清纯不做作的姿势,发出舒适的鼾声。
“……”严峫轻手轻脚走回了办公室。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暗灰色天空蒙蒙微亮。严峫索性也不睡了,拿着胡伟胜的案卷逐字研读。
这胡伟胜是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型,从十六岁起就因为小偷小摸屡次被抓,成年后更是偷钱包、偷手机、偷电动车几次进宫。几年前在恭州他摊上了更严重的事,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
严峫摩挲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轻轻咦了一声。
胡伟胜是个“街偷”,目标一般是随身物品,没有入室盗窃的记录。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胆量不会很大,犯罪性质也跟强|奸相差颇远,突然“过界”显得非常可疑。
严峫盯着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严哥,”突然马翔探进一个头:“内化学高材生还关在局子里呢,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放不放啊?”
严峫一抬头:“什么,还关着?”
“技侦那边的实验室监控恢复不出来,一时半刻的,也就没人把他放走。这不,昨晚睡了一夜审讯室,今儿居然感冒了,揣着纸盒在那咳嗽呢。”
“赶紧放走,别待会跑去魏局那儿投诉咱们。——对了,告诉他不准离开建宁,随时跟警方保持联络,注意纪律啊。”
马翔遥遥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学霸说了不投诉,赶紧送他回实验室就行。”
严峫挥挥手,示意马翔出去,把他的办公室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凌晨五点的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开关键,安静地闪烁着一星黄光。
严峫中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桌面,走神良久,心中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了,他想。
从追查车牌,到找到死者背包,再到以一个非常薄弱的逻辑链推出目前嫌疑人,这中间虽然已经过了两天三夜,但其实侦破过程还是太顺了,似乎有些细节很难说得过去。
一个毒品贩子长期把处方药和致幻剂混着卖,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次吃死了人?
怎么可能以前都没出过事?
是这次配方真的出了问题,还是说,以前的“意外”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压住了,只有这次被害者恰好就死在自己眼前,以至于某些事实再也无法被掩盖住?
严峫打开电脑,登陆公安内网,思忖半晌后,鬼使神差地输入一串数据库口令,打开往年卷宗电子备份,然后敲了胡伟胜当年在恭州留下的卷宗编号。
屏幕倏而变换,一起早已尘埃落定的强|奸未遂案,在光线黯淡的初夏凌晨缓缓展开,呈现在了严峫面前。
刘雪,十八岁,恭州某知名高中学生。
二模来临前的某个中午,这名高三女生趁午休时偷偷溜出学校宿舍,一下午毫无踪影。当晚校方四处搜寻而不得,翌日家长报案,这起不满二十四小时的失踪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视,随即被推送给辖区分局。
分局支队接了案。
翌日晚,刑警根据大量摸排,在一家黑诊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刘雪。
后据调查,嫌疑人胡伟胜遇到因考试压力太大而偷溜在外闲逛的刘雪,歹心顿起,把她诱至车内下了迷|奸药。没想到刘雪对药物过敏,立刻产生头晕、呕吐、昏迷现象,胡伟胜心中害怕,担心闹出人命来牵连自己,于是将她匆匆丢进了黑诊所。
这个案子被定性为强|奸未遂,刘雪经治疗后出院,胡伟胜被判了三年。
严峫看着卷宗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判了?
被害人的过敏原是什么?下的什么药?男的给女的下药就肯定是强|奸?如果真是意图迷|奸,怎么被害人刚昏迷,强|奸犯就吓得把她送诊所去了?
从立案到移诉不到半个月,这么明显大有内情的案子,竟然就如此匆匆结案,所有的经办刑警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怀疑?
严峫办了十多年刑事案,对各种细节疑点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这份卷宗让他的狐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翻到最后看了眼经办人名单和主要领导签字——他的目光凝滞住了。
当年的主办领导,名字叫做江停。
记忆从深渊中浮现出庞大的黑影,那一瞬间,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身影终于向严峫悄然回首。
只有这一次他没专注于电话,也不再于百忙之中吝啬自己的丝毫注意。天光由窗而入,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轮廓,以及天生就十分削薄抿紧,因而显得有些冷漠的嘴唇。
他从虚空中目光低垂,投来一个安静又清晰的注视。
“……”
严峫的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了,呼吸憋在胸腔里,连手都有点发抖。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进入内网数据库,搜出了当年的恭州市公安厅主要领导名单列表。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名字上套着显眼的黑框,三年前确认牺牲。
严峫脑子里轰的一下。
那个昨天才坐在街边长椅里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着深蓝色制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隽鲜明,冷冰冰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