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元帝重病, 宫中便停了宴饮歌舞, 寻常小宫妃在自己殿中也都时时噤声, 恐露笑语被人报上去。打千秋下双陆, 这些寻常游戏更不敢再碰, 各殿里都私下将银首饰素衣裳挑出来预备着, 防着正元帝有个不好, 这些东西来不及预备。
卫敬容身上一件素色宫装,两肩用银线绣了凤凰,结香扶着她的手出了殿门, 对着羽林宫人宣告正元帝驾崩,实在淌不出泪来,望着夜色, 双目一阖。
她到此时依旧身姿笔挺, 站得稳稳的,结香瑞香两个却一边一个紧紧扶住她, 做出皇后难以支撑的模样, 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节哀。”
殿前立着的那些宫人太监兵丁, 听见皇帝驾崩, “呼拉拉”跪了一地, 夜间山风吹得四面红叶簇簇声响,这银甲碰地之声传出极远。
魏宽本在前头与卫敬尧二人共论战事, 两人常年征战,耳朵灵敏, 一听见甲衣碰地, 便急急奔出殿门,卫敬尧腿上有伤,慢行一步,魏宽已经立在阶前,远远便看见军士跪倒一片。
暗夜之中银甲衣泛出光华来,仿佛碎了一地凌波,魏宽怔在当场,还是卫敬尧提点他一声:“成国公,咱们该往正殿去。”
正元帝时日无多,朝臣皆知,在床上躺了这许多天,太医们束手无策,连正元帝都自断饮食,这是求着速死,每回魏宽去见他,他都阖上双眼,一眼也不再看这个和他一起拼杀征战三十年的兄弟。
魏宽手握圣旨,立太孙更是召告过天下的大事,封太孙的金册还泰山玉皇观中,五龙盘柱顶上的金匣里,当年正元帝为立太孙广造声势,天下无有不知的。
便是卫敬尧回来,也无法更改圣旨,礼部官员早已经开始拟定登基大典的各项仪程,只等葬礼一过,便要着手筹办。
清虚仿佛插翅而逃,茫茫人海无法寻觅,魏宽的缉捕令一发,便被文臣们一通指责,说是皇帝被江湖术士所误,服食丹药积毒已深的事,宣传出去岂不是堕了大业的国威。
魏宽自认没少和文臣打交道,当年与袁礼贤二人共事,回回都恨不得提刀剁开袁石头的脑袋,看看这里头装了什么,可袁礼贤再顽固,也不似这班文臣一样巧舌如簧,曾文涉不阴不阳几句话倒掀起了风浪,他笑眯眯的问过魏宽:“难道陛下还有旨意让成国公摄政不成?”
缉捕令一发,又将海捕文书追回,换过辞令再次缉拿,悬重赏寻找清虚,可此事茫然无绪,清虚能在羽林军的守围下逃脱,又如何能轻易就被抓捕。
卫善送去清江的信起了作用,清江边界忽起战事,云家一味进取,趁着大业不稳发兵,一直打到郢城,卫平此时还在苦战,两边你进我退,连打了一月有余。
魏宽与卫敬尧两人便因此事生了嫌隙,魏宽得大半将士支撑,羽林神策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卫家也分三地驻守,文臣召回辅国公,让卫魏二家互相牵制。
文武大臣各有所持,互不相让,此时知道正元帝驾崩,俱都跪地磕头,魏宽急往飞霜殿去,到了殿中,就见正元帝躺在床上,又目紧紧阖拢,身上盖着明黄锦被,面颊凹陷,眼底浮肿,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神采飞扬,中原逐鹿时的意气。
殿中人见魏宽过来,都不敢拦,由得他行到榻边,魏宽直直跪下,最后叫了一声大哥,往日情谊浮现眼前,一时将旧怨抛却,最后握紧了正元帝手。
魏宽已经手如蒲扇,正元帝的手还更宽大些,两人当年论年岁论出身,都相差不远,一为主一为臣,也算相得二十年,若非贺明达的事,魏宽本无半点心事瞒他,此时旧情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从襟中抽取明黄丝绢来。
这是正元帝给他的密旨,让他在自己死后打开,上头写的东西,便是他提前打开看了,也不要紧,是叮嘱魏宽守护太孙登基,太孙大婚之前暂代政事,大婚之后还政与君。
魏宽手握丝绢,行到殿门前,对着跪了满阶的兵丁举起圣旨,等文武诸臣听见钟声赶来飞霜殿前时,魏宽已经对着兵丁宣读旨意。
满城文臣尽皆哗然,这便是让魏宽摄政,韩知节头一个跳了起来:“旨意当真为陛下所发?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又如何提笔写下密旨?”
跟着这些人便大声质疑,成国公打仗确无败绩,可从无治世之才,如何能由他摄政统领朝纲?魏宽既不能拔刀威吓,便只能听凭他们质疑,直到卫善扶着卫敬容从后殿出来,阶前立时一静。
卫善虽扶着卫敬容的胳膊,实则却是卫敬容借力给她,她自卫敬容刚到长清宫时,身上便见了红,被姑姑压着躺在床上保胎,每日喝保胎的汤药,让她少忧少思,静养为佳。
卫善又如何能静养,她半边身子都靠在姑姑的身上,却朗声言道:“列位臣工之中,不乏书画名家,旨意是真是假,摊开一鉴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