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紧张而兴奋,他首次征战,三日内便将扶风攻下。之后,他随父亲转战南北,成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
风沙和铁血的磨砺,他再不复从前那个少年羽林郎的青涩模样。
他施展武功谋略,攻城掠地,为人瞩目。当他重新骑马回到长安,他听到路旁的人们说,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风唤雨的人呢。
“你变了。”这是在淮阳与吴璋谈判时,裴潜对魏郯说的第一句话。
魏郯笑笑,看看裴潜:“你也变了。”
裴潜自嘲一笑。
自从长安之乱,裴潜举家避往扬州,与魏郯再见,已过去四年。二人促膝长谈,天下时政,仍畅快如从前。
唯有说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潜的夫人体弱,在往扬州的路上逝去,此后一直未娶;魏郯忙于征战,亦不曾顾及成家之事。
“她还在莱阳。”裴潜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颔首。前番攻下洛阳的时候,降将之中有一人是莱阳太守韩逵的侄儿,他曾亲自问过傅嫤之事。
“扬州往山东的路在你手中。”裴潜道,“开春之后,我欲前往莱阳,把她带回来。”
“韩逵肯么?”魏郯问。
裴潜沉吟:“我打探过,她一直未曾生育,韩逵夫妇不喜。从长计议,当有万全之策。”
“你在扬州,往莱阳恐诸多不便。”魏郯看着他,道,“此事,我可代劳。”
裴潜讶然,而听他将行事之法细说之后,神色变得深沉。
“若她不愿过来,其当如何?”他问。
魏郯与他对视,毫不避让。
“若如此,她会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会照顾她。”
“……能为师,然后能为长。嗯……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嗯……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嗯……记曰……”阿谧背着,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么,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皇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片刻,道,“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
“哦,对。”阿谧连忙道,“此之谓乎。”说罢,她向皇帝露出闪烁又讨好的笑容,小声道,“父亲,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头:“还想去玩?”
阿谧眨眨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谧想去母亲宫中看弟弟。”她说。
皇帝笑笑,离席起身,将她抱起来:“我等一同去。”
天气不错,入了宫城,树木映着丽日蓝天,甚是心旷神怡。中宫前的树荫下,几名宫人正聚在一起,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儿玩耍,很是热闹。见到御驾前来,她们连忙行礼。
“父……父亲……”小儿望见皇帝,张开手臂便要上前,差点摔倒,一旁的宫人连忙扶稳。
“宸,”皇帝看着长子肉乎乎的脸,温声道,“今日做了什么?”
宸望着他,又望望阿谧,奶声奶气地说:“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宫人代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谧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满地瞪着他。
皇帝无奈。
自从最小的儿子寰出世之后,阿谧就像只护食的猫,时刻谨防分宠。
“这是你弟弟,”他又好气又好笑,捏捏阿谧的鼻子,“父亲抱抱弟弟也不让?”
阿谧撅嘴不语。
话虽这么说,皇帝却没有把她放下,用另一只手将宸抱起,朝宫室中走去。
室内很静,服侍的宫人见得皇帝前来,正要行礼,皇帝摇摇头。
转过屏风后,只见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着书。
“母亲!”阿谧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嘘!”一旁的乳母连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嫤笑着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领,“去玩了么?”
“去偷听议事,课也不上。”皇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将寰交给乳母。
“谁让母亲陪弟弟,不陪我。”阿谧抱着母亲,委屈地说。
“傻瓜。”傅嫤摸着她的头,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两个人陪你玩了?”
阿谧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婴儿:“那他要多久才长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么大的时候,父亲还带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么都看不到。”
阿谧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这时,外面的宫人来禀报,说襄陵王家中的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宫苑里。
“你堂兄他们来了,去吧。”魏郯对阿谧说,“不是要看鹿么?把宸也带上。”
阿谧应一声,高兴地跑了出去。
孩童们走开,室内登时安静下来。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帝看着她,亦笑,与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经半真诚地说:“想夫人了。”说罢,看向她手中的书,讶然,“列女传?”
“正是。”傅嫤道。
皇帝扬眉,目光玩味。
傅嫤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一口气,道:“阿谧大了,妾总觉得该挑选些经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问,“夫人挑到了么?”
傅嫤叹口气,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来,把她手中的书拿开:“经典仪礼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传、女诫之属,你当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来给阿谧看?”
傅嫤觉得在理,正要点头,觉得不对劲。
“妾自幼受教,列女传、女诫乃是必读。”她纠正道。
皇帝充耳不闻,却拥着她,道:“有一事,须与你说。”
“何事?”傅嫤问。
“长安宫室营造,要拖后。”
“为何?”傅嫤问。
“我欲将修长安的钱粮暂且调出,在江东兴造水利,赈济饥民。”他说着,觉得自己这样解释似乎不够清楚,正要再说,傅嫤却点了点头:“好。”
皇帝讶然。
傅嫤笑笑:“妾也听说了公羊刿之事。江东水利,早晚要做。此时饥荒人工便宜,动工可比丰年省去不少钱粮,何乐不为?长安工程浩大,反正一两年也完成不得,搁置些时日又何妨?”
“皇城紧要些,宫城么……等到中宫、东宫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过去。”他摸摸傅嫤的头发,悠悠道。
“这么急做什么?”傅嫤道,“宫城这么大,造好再搬也不迟。”
“是呢,这么急做什么。”皇帝扬扬眉,一脸正经地思考,“那些嫔妃宫室都造起来,便可广采美人充盈宫室,每宫五人,再配一张黄绢……嘶!”
傅嫤好气又好笑地挠他肋下,皇帝大笑着,却带着她倒了下去。
“说起来,那列女传中真有我。”闹过之后,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与夫君成婚时背诵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个贤后。”
傅嫤不理他岔话,看着他,“夫君怎会去背列女传?”
“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书可解思念。”皇帝弯唇,抚着她的头发。
傅嫤一愣,看着那双深深的眼睛,没来由的,原以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烧热。
“又作弄人。”她嗔道,却没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头靠在那肩上。
二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忙碌之余难得的闲暇。
“阿嫤。”过了会,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买梅瓶时的事?”
“记得。”傅嫤望着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无百钱,不走长安。”
皇帝亦笑,思绪却又回到从前。
淮阳城外,裴潜看看傅嫤的马车,又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若她不安好,我随时带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劳烦季渊。”他缓缓答道,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