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国回头打着哈哈,样子很是谦虚,我不禁看多几眼。相形之下,自觉有些形秽,只见他气宇轩昂的,全身散发出一股知识青年的气息,特别是那神态,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这种人我接触过不少,乍看似乎很怯儒,其实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意志,而且颇有心计。
吉普车直奔火车站,王叔驾轻就熟地办好手续,三人便开始了漫长旅途。
一路上我不停挑逗王叔讲考古的趣事,自己不时插上几句,完全不觉得乏闷。而那个魏建国却一直埋头看书,一点也不合群,到此我才发现,这家伙原来是个“闷葫芦”。
当火车到达乌兰察布盟时,王叔招呼大家下车,这时早有一辆吉普在等待,二话不说把我们拉往草原深处。
有“单位”的就是不一样,还有专车接送。我正沉醉在一片幸福中,哪知车子飞驰了大半天后,戛然停在一处河滩边,前面没路了。这之后又是马车又是牛车,停停歇歇,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罕拉尔旗位处国境边陲,说是小镇还有点言过其实,里外就一条大街,算上我们住的所谓招待所,前后不过三十多栋平房。不过王叔解释说,蒙古族人不习惯固定的房屋,大多居住在附近牧场里,以毡房穹庐为家。别看现在冷冷清清,到了节日,那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浩瀚草原,那股兴奋无法言喻,刚收拾好行李,便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走走,哪知却被王叔一把拦住,讲了半天蒙古同胞的生活习俗,以及礼节禁忌之后,把门一关,喊了句“睡觉”……
“王叔,现在才过中午,怎么不先去墓地看看?”
“呵呵!罕拉尔旗很大的,发现古墓的牧民说,那地方离这儿起码三四十里路呢!”王叔头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懒散地说:“我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牧民会过来带路。现在就怕厚道老伯赶不上啊!”
“厚道老伯?”
“嗯!就是之前跟你提到的那位蒙古向导,他一直协助考古队工作。对了!他还是你爹介绍的呢!”
“我父亲介绍的?”
“是啊!这人虽说怪里怪气,可确实有本事,不但对各处地形了然于胸,连一草一木的习性都知道,还能预感天气变化,好几次把我们带出险境……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一匹老狼变的,哈哈……”
王叔说着说着,突然笑出声来,这更挑起我的兴趣,于是不停诱问这位向导的来历,王叔却挤牙膏般的一点点讲述,老半天才听出个大概——
原来,这位蒙古向导是个孤儿,从小独自在草原游荡,解放前曾经在包头住过几年,据说是做毛皮和药材生意,因为经常跟汉人打交道,加上他天资聪明,很快就学会汉语,还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厚道。日寇入侵时,他回到草原,以放马牧牛为生。当年我父亲初次来草原考察,机缘巧合下他们碰上了,也许是对包头怀有感情,厚道对我父亲悉心照顾,两人很快交上朋友。后来,父亲又把他介绍给考古队当向导,每次来草原考古他都有参加……
真是奇怪,这些事父亲怎么只字未提?我正纳闷,却见王叔突然坐了起来,侧着头凝听,随即露出笑容,“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他那勒勒车的马铃声还真特别。”
话音未落,只听木门“啪”的一响,一个穿着蒙古长袍、手执赶马鞭的老头大咧咧走进来,用带着包头口音的普通话喊道:“王主任啊!咱这一别就是三年,想死我啦!”
王叔赶紧迎上去,俩人又搂又抱的互相问候,一直在看书的魏建国也起来打招呼,我都差点忘了他的存在。王叔收拾情绪,给双方做了介绍,“这位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厚道老伯,草原活地图啊!这俩位是我助手,建国跟天桦……”
当王叔介绍我时,只是淡淡带过,按道理应该提及我父亲的啊!这时我当然不会介意,因为心思全落在这位老伯身上。只见他有着跟年龄极不相称的魁梧身材,一把花白胡须遮住大半张脸,剩下的全是岁月刻下的皱纹,不过人却很精神,特别是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神采,无形中带着一种威严,一股豪气。
“这次怎么安排呢?”厚道伯开门见山地问,看得出是个直爽之人。王叔刚说出计划,又听他大声讲道,“你们累不累,还行的话现在就去,至于墓地位置嘛!我找那个发现的牧民问问。”
“我们倒无所谓,就怕时间不够,天黑前还得赶回来。”王叔笑着说。
“嘿嘿!我可是驾着大勒勒车来的,啥都有,咱们今晚就地搭个小毡包住,咋说都比这破屋子舒服。”厚道伯得意洋洋地走出门外,我们跟着出来一看,好家伙!他的那辆马拉的勒勒车真够大,上面堆满各种东西,什么篷布毛毡木条绳索,还有锅碗瓢盆……敢情是全部家当都带来了。
王叔做起事来倒是利索,没一会便安排妥当,四个人挤上勒勒车,厚道伯鞭子一扬,迎着烈日缓缓向西进发。
正如王叔所介绍,大多数蒙古同胞都住在附近的牧场里,刚出小镇,一堆堆蒙古包赫然入眼,连绵不断,衣着大同小异的牧民骑着马穿梭其间,羊叫声、呼喝声此起彼伏……这彻底颠覆了我的第一印象——罕拉尔旗绝非荒凉之地。
随着渐渐深入,蒙古包越来越稀落,到最后,目所能及之处唯有茫茫苍翠。面对这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我震撼之余又有些陶醉,这种原始之美让人意乱神迷,真想纵声大喊几句。
父亲也曾路过这里吧?突然,我想起王叔说过,当年父亲跟厚道伯从罕拉尔旗出发向北,没多久俩人就走散了,想必就在这附近。可是,眼前毫无遮挡的环境摆明,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父亲有意甩开厚道伯,也很难逃出他的视线……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向厚道伯,总觉得这位蒙古老人身上积满秘密。
勒勒车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后,前方突然出现两个相连的小山丘。这低矮的山丘呈马鞍形,上面长满参天大树,在茫茫草海中,像极一座孤岛。厚道伯指着其中一处林地说:“应该就是那里了。”
大伙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翠绿间,有个土黄色的凹坑分外醒目。
“在山脚筑墓,的确是匈奴的丧葬习俗。”建国迅速拿起笔记本,把这片山丘的地形绘下来,还注上编号。这就是考古跟盗墓的区别吧?我偷偷一笑,把头再次转向那个凹坑,突然,远处一个灰白色人影引起我的注意,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草丛间,就在林地边缘。
“看,那个人好奇怪。”我失声喊了一句。
“是武士俑吧!石像来的,这玩意儿草原上到处都有,没啥奇怪的。”厚道伯不以为然地说,突然回过头来问王叔,“这东西的来历你们还没研究清楚吗?”
“是啊!别说来历,想断代都难。”王叔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说:“新疆那边更多,去年所里还专门组队去考察,结果也是铩羽而归。这种石文化太神秘了,如今的哈萨克、维吾尔、还有你们蒙古族同胞,都没有竖立石人的习俗和记载,所以只能是远古的民族。一直以来,考古界都认为是西突厥人的作品,可就在不久前,有位专家无意中发现,其中几处石人手的位置上刻着一个奇怪的陶器,而这种独特的橄榄形陶器却属于卡拉苏克文明,比突厥至少要早一千年以上。所以,突厥武士像的论断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说话间,勒勒车已经来到山丘前。我跳下车,好奇地直奔石人而去。
这座高约两米的塑像是由整块石头刻成,造型既简单又粗犷,几乎只是一个人的大轮廓——头脸宽圆,身体呈粗大的扁平状,分不出四肢来。
“现在考古界的统一意见是——竖立石人的民族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后突厥继承了这一文化。他们这样做的意义,大概是源于宗教,认为石人具有通灵的能力,人死了之后,他的灵魂会依附在这些石人上面,从而达到永恒。”王叔站到我旁边,很认真地讲解。
“这也太粗糙了吧!连五官都刻不到位,堆个雪人都比它形象。”
“呵呵!这一个的确比别处的粗糙,不过,这也正好说明,它的年代比较远久。”王叔说着,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上前一步,手指顺着石像的线条游弋,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构图还真没见过,说不定是史前石器时代的遗物。去!快把建国叫来,先拍几张照片存档。”
不就一块烂石头吗,这玩意儿要是摆在琉璃厂卖的话,估计要倒贴搬运费才能甩出去,王叔却当它是宝。我兴味索然地转过身,正要去找建国,却听他在远处大喊,“王主任,这的确是匈奴墓,规模还不小。”
王叔一听,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不再理会眼前的石人雕像。我顿了顿,回头再看一眼,只见烈日下,这残旧的石像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默默矗立,或许几千年来,它就是这么孤独面对大草原的风云变幻。
“糟糕!咱们还是来晚了,都被破坏成这个样子。”面对杂乱的凹坑,王叔心疼得直跺脚。
我抬头观察了一下,这片矮山丘就如一条蜿蜒的青龙,而这墓偏偏筑在中间的低洼处,明显切断了气脉,从风水的角度来看,属“断龙困尸”之类的恶地,是个死局。家传的《寻龙点穴》是这样评述的——这种既不藏风又不纳气的穴场,葬之势必贻害子孙,甚至家变。除非,下面有条暗河来调转脉眼中的生气……
想想这是匈奴人的墓,未必笃信风水相地。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穴,实在想不出它是怎么坍塌的,从痕迹来看,也不像专业盗墓者的手笔。只见这个圆形的凹坑直径大约十米,没有砖墙墓室,被人抄得凌乱的沙土中,除了几块破碎的棺木片,就剩一堆马的头骨,数量还不少。
这使我想起《分穴辨土》中的描述——匈奴人有杀马殉葬的习俗,不过只葬马头,身躯留族人分食。细数殉葬马头的数量,可以推断墓主人的身份,越多则地位越高……
“这墓主人肯定是个人物,至少是个贵族,但还不是单于,因为单于都是方形墓。”我似模似样的卖弄一番,说得王叔连连点头。
“好小子,看来前段时间是下力气研究了,不错不错!继续说啊!”
“这墓明显是在仓促间修筑的。”王叔这一激励,我更来劲了,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说:“照匈奴的丧葬规格,葬有马头的墓,里内必定是铁、银、金三重棺,而且无论圆形墓还是方形墓,都有石块砌的墓基。而这个是木质棺,又没有基石,显然是在毫无准备、仓惶的情况下草草下葬的,很可能是碰到突发事件。”
“好!分析得很到位,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王叔乐得合不上嘴,拍着我的肩膀不停夸奖,我能感觉到他的激动,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装饰的表露。真是让人难以费解……
这时,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厚道伯“嗤”的一笑,用不屑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转身回到林地的勒勒车上,悠然抽起旱烟来。
“这墓损毁严重,看来已经没有研究价值了,天桦,你帮建国清理造册,我找厚道伯聊聊。”王叔说完,径直走向林地。
他这话真叫人懊恼,难道千里迢迢的赶来,就这样两手空空的结束?此时魏建国已经拍好照片,一言不发地分给我一把刷子,自己跳进坑里,先把马头骨一个个搬出来,再用刷子很认真的清扫每一寸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