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这又是鸡蛋又是肉的, 褚韶华颇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人并不贪嘴,而且吃东西有限。就是鸡蛋,一天三顿的吃也有些受不了,有时不愿意吃, 可难得婆婆这样热切大方, 鸡蛋是好东西, 褚韶华舍不得拒绝,便都悄悄拿回屋给大顺哥吃。
这是娘给媳妇补身子的,陈大顺哪里会吃,褚韶华逼他吃,“一天一个鸡蛋还罢了,顿顿都吃, 有些絮烦。你赶紧吃, 我在碗里用热水泡了这些时候,趁热吃。你要不吃, 糟蹋就可惜了,这么好的鸡蛋。”
陈大顺一向争不过媳妇的, 只得吃了。想着再好的东西每天吃也会吃腻, 就想给媳妇买些点心放屋里, 偏生褚韶华不爱吃点心零嘴儿,倒是爱吃水果, 陈大顺就多买些回家放着给她吃, 隔三差五还会悄悄的去天福号买夹酱肉的大火烧回家, 给媳妇换口味儿。
褚韶华还怕吃胖,一面跟大顺哥头对头的吃着夹着酱肉的热火烧,一面跟大顺哥担心,“我近来就觉着衣裳紧了,可别吃的太胖,跟前院儿魏婶子似的,你看她脸圆的。”
陈大顺笑望她桃花般细净美丽的脸庞,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安慰她道,“不过是有身子时略丰满些,你再吃也不能跟魏婶子似的。待生了孩子,带孩子辛苦,自然就能瘦下去了。”
说来,魏太太这人,在褚韶华看来,相貌才干都一般,偏生极有运道,嫁了魏东家这么个能干体贴的男人。自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就打听着寻了个极老实肯干的帮佣,来家里帮着料理些琐事活计,不叫魏太太操半点儿心。魏太太但凡想吃的,花多少钱,魏东家都舍得。魏太太不似其女一般偏爱羊肉,魏太太喜欢吃肘子,魏东家都跟天福号说好了,叫他家每天送一盘子家来,供着魏太太吃,要吃多少有多少。
陈家回北京后听闻这事,陈太太都说,亏得魏老太太不是正经婆婆,不然哪家婆婆容得下儿媳妇这样作耗。
在陈太太眼里,怀了身子每天吃酱肘子就是作耗了。
褚韶华只管听着婆婆私下絮叨,她并不似魏太太那样爱吃酱肘子,不过天福号的酱肘子阖北京都有名儿的,尤其是新打出来的火烧,里头裹了新煮出来的肘子肉,唉哟,那滋味儿,叫褚韶华说,真不怪魏太太每天要吃。她也觉着好吃,可褚韶华毕竟不是魏太太,她吃东西,向来不会没有节制。而且,大顺哥买回的吃食,褚韶华也不会只自己吃,都要跟大顺哥一起吃,她才高兴。
可以说,自有了身孕,就没有不顺遂的事。连后邻交好的周太太,晓得她有了身子,都买了水果点心过来瞧了她一遭。潘太太知她娘家人不在身边,还与她说了些怀孕时的注意事项。潘太太令女佣将褚韶华惯吃的红茶换成白水,道,“茶多是寒凉之物,有身子就不宜再饮了。诶,我这也是惯常的絮叨,你家里定也都叮嘱过你了。”
褚韶华知潘太太是好心,如潘太太的身份,若不是相熟,绝不会说这些话。褚韶华笑,“婆婆倒是与我说过一些,不过,婆婆说的多是些旧时老礼,婶婶你是新派人,新派人讲究科学。我虽对科学还不大明白,也知是极了不起的。婶婶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可是得牢牢记住,以后再有亲戚朋友有了身孕,也说与她们知道。”
潘太太就喜欢褚韶华这份聪明剔透肯学习的心性。褚韶华又问起潘小姐母女的状况,“我算着这孩子这会儿得会爬了。”
“可不是么。”说到外孙女,潘太太的话就多了,眉眼间含着长辈才会有的慈和的笑意,“来信说孩子淘的不行,倒不像个女孩子。现在成天乱爬,床上搭了床围,一不留神还要给她翻出去。阿玉一眼不错的看着,还有两个女佣帮忙,这才勉强看得过来。”
褚韶华如今有了身孕,最爱听人说些孩子的趣事,道,“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淘丫头出巧,淘小子出好。就是说,孩子小时候越淘气,以后越聪明。阿玉姐和小东家两人的孩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出众。”
“哪里敢这样说。”潘太太谦虚着,脸上却是笑意不断。她听褚韶华说话也高兴,到底不是那等浅薄之人,潘太太道,“孩子虽有天性,以后如何,还是得看父母的教导与学校的教育。世上虽有那等天生通透之人,到底是极少的,大多数人都要仰赖教育。”
说到教育,褚韶华放下手里的水杯道,“我自来了北京,着实大开眼界。原来北京也有新式的女子学堂,以前看报纸,只以为天津才有,不想北京也是有的。如今还只有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不知以后是不是也有小学?”
“随着社会的发展,应是会有的。”
褚韶华不禁心生感慨,不自觉坐直了身子,道,“我真恨不能晚生一百年,说不得,那会儿如我这般的乡下女孩子也能打小念书了。”
潘太太知她性情十分上进,每月总要从她家借几本书去读的。便是在潘太太看来,褚韶华这样的心性,可惜就可惜出身乡下人家,纵认得字,却是自小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现代学校教育,不然依褚韶华的资质,当不止于此。这是个前辈喜欢点拨后辈,提携后辈的年代,也是女权刚刚兴起的年代,潘太太提倡的并非女权,而是平权,可见到褚韶华这样的女子,仍是忍不住的提点她一二,潘太太笑看向她,“其实,现在所谓的新式女子,很多也出身于旧家庭。像如今在总统府就职的吕小姐,当年就在大公报便以文采卓著闻名,吕小姐是有名的女权家,也是教育家,曾在天津兴办北洋女子公学,后得大总统赏识,入总统府为机要秘书。说到吕小姐,她家也是出身书香人家,少时父亲过逝,因家中没有兄弟,只有母亲姊妹,在那样的旧家族中,便因她家没有男丁,家产险被族中人掠夺。当时吕小姐年纪尚小,写信给父亲的旧交、学生,几番周旋,才护住家产。”
“这位小姐当真本事不凡。”褚韶华忍不住赞许。
暮春的暖风吹拂过窗外的迎春,送来春天特有的芬芳,潘太太慢呷一口手里的茶,不吝赞许,“你有见识,方会这样说。可当时吕小姐的未婚夫家则觉着她性子过于厉害,小小年纪就有此呼风唤雨的手段,不是安分之人,执意退了亲。”
褚韶华听到此处,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冷笑,一手按于长几上,绷直了身子道,“真个蠢才,倒不分好坏了。这样的人家,我看这家人也配不上吕小姐的人品。”
“何尝不是,如今吕小姐闻名政文两界,心悦她之人不知凡几,谁又知那一家人姓谁名谁!”潘太太缓缓道,“如今的社会风气,早非先前能比。前清陛下逊位,大总统理事,虽国家多难,常为其他强国所侮,可如我们这样有着几千年历史积淀的民族,是不会一直孱弱下去的。正因世道混乱,方有英才辈出。观以往数千年,权力世界始终是男人的世界,如今却是不同,社会上已有如吕小姐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子出来做事,而且这些有识女子已开始着手建立女学,在国外,女子学校更是屡见不鲜。可见,以后的世界,女人虽则在许多机会上仍不比男子,可也不会逊于男人太多。男人可以做官,女人一样可以做官。男人可以经商,女人一样可以经商。男人能做的行业,应一样向女人开放。纵离男女平等仍还有些距离,但在法律与教育上,会承认,男女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