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2 / 2)

李世勣轻轻踏上画舫,刚要在船头跪下行礼,舱中便传出皇帝的声音:“在这种地方,就不必拘礼了,进来吧。”李世勣推开舱门,走了进去,看见皇帝正盘腿坐在一张锦榻上,双目赤红,脸色憔悴,看上去绝不仅是一夜没合眼,而更像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了。

皇帝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世勣的心情越发沉重。

“知道朕为何约你到海池来吗?”李世民道,示意李世勣坐下。

“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李世勣小心道。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不是驽钝,你是太谨慎了,怕朕说你是揣测圣意,对吗?”

李世勣咧嘴笑笑:“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李世民忽然苦笑,“人人都会说皇上圣明,可又有几人能知这当皇帝的苦衷?这世上终归有些事情,是连朕也圣明不起来的!”

“臣惭愧,未能替陛下分忧……”

“有些忧你也分不了。”李世民袖子一拂,起身下榻,走到一扇敞开的舷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就说眼下这兄弟阋墙的忧吧,你能帮朕分吗?”

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在此时的李世勣听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看来,皇帝已经认定魏王李泰就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了,所以才会陷入一个两难之境:若要还太子一个公道,就必须处置魏王;若要放过魏王,则又对太子不公。俗话说掌心是肉,掌背也是肉,夺嫡之争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任何一个当皇帝、当父亲的人,都没有办法轻松面对,更难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李世勣不禁想,若换成自己,恐怕早就愁白头了。

“陛下,此案尚未深入调查,到底是谁指使厉锋构陷太子,现在还不好说……”

“你不必安慰朕了。”李世民又苦笑了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谁。”

李世勣沉默了。

“朕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结案的办法。”李世民转过身来,看着他。

皇帝居然用“商量”这个词,把李世勣吓了一跳。他慌忙站起来,俯首躬身道:“请皇上下旨。”

“如果只是下一道旨这么简单,朕早就下了,又何必找你来?”李世民道,“这个案子,朕必须给太子,也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但是厉锋又只字不吐,看样子是什么都不会说了,所以,最后就只能由朝廷来给出一个说法。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世勣迅速听出了言外之意,略为沉吟,道:“陛下,太子生性直爽,喜欢凭性情做事,这些年也得罪过不少人,故臣以为,想要设局构陷太子的人,似乎也不太难找。”

李世民对他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感到满意,点点头道:“嗯,那你说说,什么人具有构陷太子的动机?”

李世勣思忖了一下,道:“前伊州刺史,陈雄。”

李世民哑然失笑:“就是那个娶了十二房妻妾、小舅子多如牛毛的家伙?”

“正是。”

数月前,太子李承乾以陈雄的几个小舅子为突破口,设计让陈雄自动暴露,朝廷随后便将陈雄判了斩刑,家产全部抄没,妻儿均流放岭南。如此看来,陈雄一家人的确具有报复太子的动机。

“可是,陈雄已死,亲属也都已流放,还有谁能做局构陷太子?”李世民问。

“陈雄之子陈少杰。”

“他不也在流放之列吗?”

“是流放了。不过陛下,请恕臣直言,这些年来,从岭南逃走的流刑犯,并不在少数。陈少杰当然也有可能从岭南逃回,潜入长安,暗中策划这场构陷太子的阴谋。”

李世民思忖着:“那,陈少杰是怎么找上厉锋的?”

“陈少杰在伊州,厉锋在高昌,两地距离并不太远,如果说他们之前就认识,也是合理的。此外,陈雄的小舅子曾被抓入东宫陪太子练武,所以陈少杰就利用这一点,让厉锋以此身份诬陷太子。这也能说得通。”

李世民微微颔首:“还有一点,厉锋凭什么替陈少杰卖命?”

李世勣想了想,道:“陈少杰既然是前伊州刺史之子,在西域经营日久,自然会有一些势力,而且可能还会有一些隐秘的财产,是朝廷未曾发现和抄没的。因此,陈少杰便可以利用金钱和江湖势力对厉锋软硬兼施或直接绑架他的家人,迫使他听命。”

“这倒也说得通。”李世民淡淡一笑,“如此一来,作案动机有了,作案手段也算合理,可还有最后一点,就是作案时间。”

李世勣明白皇帝的意思,道:“这一点也请陛下放心,臣只要跟岭南当地官府知会一声,让他们统一口径,说陈少杰三个月前便已潜逃,那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筹划这些事了。”

李世民点点头,旋即想着什么:“朕还是有一个顾虑……”

“敢问陛下顾虑什么?”

“这个陈少杰,为人怎样?”

李世勣听懂了,皇帝这是担心把一个好人给害了,道义上会有亏欠。

“陛下勿虑,据臣所知,这个陈少杰也是一个恶少纨绔,当时陈雄那些小舅子干的伤天害理之事,此人一概有份。说难听点,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个祸害,死不足惜。”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吧,就这么办,具体事宜,由你全权处置。”

“臣遵旨。”

“你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下,先办这件事,做完之后,便将厉锋、陈少杰二人斩首示众,并将案情真相布告天下,以安朝野人心。”

“是,臣即刻去办。”

至此,李世民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重新转过身去,久久凝望着窗外妩媚秀丽的夏日景致,眼神忽然有些迷离,旋即自语般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片江山,到了朕百年之后……还能太平吗?”

李世勣保持着沉默,仿佛没有听见。

亲耳听见皇帝发出这种感慨,对人臣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当这种感慨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皇帝原本深藏的脆弱和感伤时,人臣更是必须装聋作哑。

这是一个臣子不可或缺的自我修养。

李世勣深谙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