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势,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沈千盏也不免有几分紧张。
她清了清嗓子,先开口:“季老先生,许久不见,今天给您问好。”这番开场白过于官方,引得季清和侧目看来。
他将手中茶滤顺手搁在漏杯上,递她斟了一杯铁观音,缓和气氛:“不终岁和千灯合作后,爷爷就一直想见你一面。”
“沈制片盛名已久,用不着这么紧张。”
季庆振似觉得这幕有趣,打趣地看了眼季清和,说:“我倒不知道你现在待人接物有这么贴心了。”他抿了口茶,手背轻托了托镜框,转向沈千盏:“是好久不见了,我到北京后,清和给我讲了讲你们的合作内容。”
话落,他沉吟数秒:“我年纪大了,安于享乐,没精力完成这么大一个项目。清和感兴趣,和你又投缘,倒是和你互相成全了。”
沈千盏在德高望重的前辈面前,始终谦逊收敛,不敢有任何造次。闻言,满口奉承:“是啊,真是天赐良机。季总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与我兴趣相投,目标一致,令我对《时间》这个项目非常有信心。但最大的惋惜仍是没能请到季老先生参与项目,这不止是我和《时间》的损失,我觉得这也是广大钟表爱好者的损失。”
完全清楚事实始末的季清和勾了勾唇角,安静地看她满嘴跑火车。
沈千盏这人,一旦调整好状态,切换好模式,一张小嘴叭叭地不带停:“促成不终岁和《时间》合作,说起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季总年轻秀泽,对钟表修复的匠心理念是我望尘莫及的。要不是柏宣影视的蒋总引荐,我也认识不了季总……”
季庆振疑惑的喔了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季清和:“我怎么听清和说,你们早就认识了?”
沈千盏傻眼。
她下意识看向正把玩着杯盏的季清和,无声地用眼神询问:哪种早就认识了?特么见家长前不知道先串个词?
季清和难得见她有这种眼神,欣赏了一会,才不疾不徐道:“是很早就认识,但她不知道。”
他一指压住杯盖一手握住茶壶,微微倾身给季老爷子续茶:“她说话你就好好听着,别问着问着把我老底都掀了。”
季庆振摸了摸胡茬,笑得意味深长:“又是我的不是了,丫头你继续说。”
沈千盏这会才觉得季清和的腹黑估计是家族遗传,季老爷子那眼神那笑容,跟什么都心知肚明一样,偏演得跟毫不知情一样。他这么一打岔,沈千盏刚才吹彩虹屁的状态一下没了,满腹猜测着季老爷子到底知道多少事。
好在,中途孟忘舟端了份茶点来打过一次岔:“沈制片你尝尝,我家老太太的手艺。”
孟忘舟好吹牛爱显摆,从茶点聊到孟女士祖上有专供御膳房做茶点的御厨,话题一路十八拐,最后转到“白瞎我祖上那么多能人异士,我孟忘舟却只坚持了一无是处一件事”。
沈千盏对孟忘舟的遭遇深表同情:“人贵在一生有所坚持,你也不容易。”
有孟忘舟在,气氛不用刻意经营就很融洽。
茶过三旬,孟忘舟终于想起来,他还要给孟女士打下手,连带着将季清和也捎走帮忙。
两个人一走,屋里一空,只剩下沈千盏和季老爷子大眼瞪小眼。
幸好沈千盏过来前,准备了不少问题向老爷子提问,从钟表修复到季老爷子人生几个关键节点的选择一直聊到了木梵钟,并未冷场。
“修复木梵钟的纪录片才短短几集,但实际修复花了很多年。”聊到这个国宝级的钟表,季老爷子难免感慨:“木梵钟也是我与琼枝感情生变的导火索,那几年我在北京,就住在这里。人生的全部意义仿佛就是修复这个钟表,让它重新走起来。”
季老爷子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这些事你问清和,他也知道。当年修复木梵钟时,他还替我打过下手。他手艺不错,祖上赏饭吃,一点就通。后来在北京博物院的钟表馆待过两年,他奶奶不想他死守这门手艺,就将不终岁的钟表交给他。”
沈千盏对季清和的这段过去有些意外:“季总在钟表馆待过两年?”
“清和对钟表如数家珍,不论古今,不论中外。他精通制表修表,是天生和时间打交道的一块精材。”季老爷子的声音沉穆,有很重的质感:“当年清和和忘舟一起跟着我学钟表修复,忘舟是不感兴趣也没天赋,学了个皮毛。其实我能教的,也就一些修表的技艺,没有多高深,很多表我没见过也没修过。”
“你做项目,肯定了解过宫廷钟表的起源。到乾隆时期,清宫钟表的规模已经很可观了。做来收藏的钟表,黄金、珠玉、宝石不要钱一样往上堆砌,造型上从中式建筑的亭台楼阁到西式建筑的西洋教堂多不胜数,加上自动敲钟自动报时的小玩意,坏了以后修复起来难上加难。他就是喜欢,就是热爱,一门心思雕琢。当年和我一起修复钟表的同僚对清和十分看重,就留了他两年。”
季庆振回忆起往事,脸上皆是怀念的神色:“你对他了解不深,才难以体会。清和像我,喜欢的事喜欢的人,一旦热爱,跟着魔了一样。”
第45章 第四十五幕
隔壁厢房里有硬菜下锅时油爆的刺啦声, 浓浓的香味从一头飘至另一头。处处透着高级感的中式主院像一下沉入人间烟火,将距离感顷刻抹尽。
季老对过往的怀念是真的, 对钟表的情怀是真的,对匠意的期许也是真的。
沈千盏从未有那么一刻,这么理解眼前这位老人。
她做项目,投入真心, 放入真情, 尽心尽力。但很多时候,项目犹如商品,她为了贴合市场需求, 迎合观众喜爱, 满足投资方的审美,做着不得不妥协的改变。
沈千盏唯一的优势, 可能就是如今说话有声音,多了人倾听,有权利,能在一众商业题材内选择自己喜欢的,想要的,热爱的。
钟表修复不同。
它肩负着历史,无论是表面的玉石珠宝还是内造的发条齿轮,都刻着其一生的历程。修复这些历程, 恢复那些历史,繁杂庞大。
如果不是热爱,谁能忍受枯燥孤独的修复工作?
即使修复木梵钟的纪录片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 沈千盏仍旧记得纪录片里,季庆振拎着一只铁罐的保温壶在院巷内一家早餐店打上豆浆,一路骑车进了修复院。
清晨的瓦墙上还有冰霜和露水,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喝完了豆浆,在暖阳初生的暖意里换上工作服,进屋修钟表。
蒙尘的国宝,被尘刷一点点扫尽尘灰。每个结扣被细心拆下,编号,封存。钟表盘从清理到修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尽头的事。
他在不同季节不同天气的每天早上,准时穿巷而过,将那副犹如钟表心脏的机芯从锈迹斑斑到清洗如新,不断补全缺损的零部件,修复机槽,重焕生机。
钟表修复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重回时间轨道。
纯粹又明确。
“我记得我第一回 找您时,您问我对钟表修复的了解有多少?电视剧一集一个冲突,三集一个事件,钟表修复遇到的难题通常要花很久才能解决。按您的节奏,估计我的项目会做成第二个钟表修复的纪录片,让我赶紧换个题材,考虑点实际。”沈千盏仍记得当时季老爷子捏着镜腿打量她时的眼神,仿佛她只是出于猎奇心理博取观众关注的江湖骗子。
季庆振显然也想起来了,他含笑抿唇,与季清和对不想承认的事选择无视的态度如出一辙。
“我没有别的意思。”沈千盏笑得十分谦虚:“与您这番交谈,让我认识到我在自己非专业的领域仍旧认知浅薄,有空还要与季总多学习学习。不瞒您说,来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显得比较专业高深,让您刮目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