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咱们慢慢说。”裴宝淑使劲掐着自己,扶着爸爸进了屋,“咱们旅游刚回来,都累了,先休息,明天我再告诉你。”生了病后的爸爸,也没了往日的精明,很快就被安抚下来,他点点头,乖乖到了卫生间换起了衣服,裴宝淑只是胡乱抹了把脸,控制自己不掉眼泪,然后等到爸爸上了床后,预备替他熄灯,回到房间。
“阿宝,爸爸爱你!”临要睡的裴闹春想起什么,立刻掏出本子核对,说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能安心地躺平在床上。
“我也爱你。”裴宝淑伸手关了灯,却没有马上出去,她在黑暗里看了父亲很久很久,直到那熟悉的轻鼾声响起,她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切还是开始了,在刚发现的时候,爸爸也就弄乱过一次大姑和二姑,那时只是记忆有些模糊,可到了今天,那只像是被哄睡了的吃记忆的怪兽,忽然醒来,四处跳跃着,一下咬掉了一整块的记忆,而这只是开始。
那句爸爸爱你,她还能听多久呢?
她回到房间坐了很久,还是没能整理好自己纷繁的思绪,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泽一,他的外公已经忘记了他,而这,大概率是找不回来记忆的了。
裴宝淑在成年以后,哪怕是面对家庭破裂,丈夫出轨,都没有任性的发过脾气,这时候却忍不住用力地拍着床,大声地哭了出来:“这是什么破烂病啊!怎么就治不好了,怎么就非得得了,讨厌死了。”她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床上,手死死地抓住床单,哭得心碎。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就这么带着眼泪,迷迷茫茫地睡着,在梦里,爸爸就像往常一样,站在她面前,眉开眼笑地哄着她,不哭了啊,多大的人啊,你看,爸不是没事吗?让你担心了,现在我已经病好了。泪痕都才干,嘴角却不住地往上扬,露出了个分外甜的笑容。
天亮了,梦醒了,可一切却不会好起来,裴宝淑坐了起来,看着从窗外照射入的阳光,拿起手机给大姑先拨打了电话:“喂,大姑……我们回来了,我是想和你说一件事,爸爸已经想不起来泽一了。”她眼睛往上看,“对,可能很快了,我没关系的,我很好。”电话那头的大姑已经开始掉着眼泪,而电话这头的裴宝淑没有哭,她倔强地将眼泪停留在昨天。
她不会认输的,她不能倒,如果倒了这个家要怎么办呢?
从这天起,裴宝淑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女超人,她从网上订购了好几个靠wifi连接的摄像头,尽数地安在了家里,并把账号分享到那个一直活跃着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她平日里得上班,就靠看着这些摄像头来看着父亲,毕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最让人担忧的一个问题,还是走丢。
余泽一上下学的接送,则是和同班的一个同学家长达成了协议,两个孩子回家的路是顺路的,每个月给五百,让他顺便把泽一带回来。
裴宝淑也和学校里的老师沟通过了,尽可能的不要安排她的夜自修,每天上完课,她便会将工作带回家里去处理,将能留在家里的时间拉到最长。
当然,裴宝淑也想过要请个保姆,只是爸爸除了爱忘记事情以外,其他都能自理,反倒是家里多了个陌生人,他总是胆战心惊,很是排斥,试过几回,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人就像是一个陀螺,抽一鞭子就开始飞速旋转,每一天裴宝淑都在睡醒时给自己泼上一脸冷水,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和父亲,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臂膀,代替着伟岸的父亲扛着这个家。
最出于她意料的是,儿子泽一,并没有因为外公忘记他受到很大伤害,反而是从房间里拿出了他和外公一起做的记忆相册,认认真真地同外公解说了起来,裴宝淑那时才知道,在旅游的过程中,裴闹春就开始准备了,他从家里的相册精挑细选了很多张,一张张整齐地贴在了相册本上,旁边还写了仔细的说明,可是在这本相册里,关于他自己的部分并不算多——当然,这也和早年的照片不多有关。
裴闹春只是简单地用三言两语概括了他的一生,附上了早些年和父母两个妹妹的全家福,还有和妻子的结婚照,而这之后的每一页,几乎都和女儿阿宝有关,从女儿的出生,到女儿的长大,再到暑假时三人一起出去旅游,对着镜头灿烂的笑意……裴宝淑趁父亲睡觉时看了那照片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寒假出游洗出来的照片也贴在了上头。
[2019年2月1日,我们又出来玩了,最珍贵、最特别的一场旅游,爸爸、阿宝和泽一。]
可即便女超人再努力,她也不具有什么能改变人类身体状况或是创造生命奇迹的超能力,纵然裴宝淑做到了所有她能做的,每天晚上都要陪着爸爸和泽一,一起说说从前的故事,可裴闹春记忆里的橡皮擦,越来越用力,越擦越干净。
就在一个月前,裴闹春已经认不出前来的裴大妹和裴二妹了,哪怕裴大妹和裴二妹含着眼泪在他面前说从前的事情,他也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大哥。”
“裴老师,要回家去啊?”有也结束了课程,不用看晚自习的老师同样准备回家,看到裴宝淑便搭话问道。
“嗯,要回去。”裴宝淑点了点头,手上抓着的手机还开着视频,视频里正播放着家里客厅的场景,裴闹春正坐在沙发那看着电视,手上还拿着一小袋零食,这些都是裴宝淑事先分好的,一天一袋,否则像是裴闹春目前的情况,时常会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吃过不少零食的事情,然后一袋接着一袋,最后吃得胀了才知道。
“好,那您慢走。”那老师看着裴宝淑上车也进了自己的车子,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地道:“真可怜。”
可怜什么呢?可怜的多了去了,这裴老师,也才三十来岁,离了婚,带着个拖油瓶,上头家里的老人还病了,说是什么老年痴呆,估计也挺严重,像是她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照顾个十几年父亲和儿子,等到以后老了,那就得孤独到老呢!像是他们之间,现在也时常拿裴老师的例子举例,这天有不测风云,别一冲动就离婚,要是裴老师现在,还有个丈夫陪在身边,没准都能少不少压力。
若是这些话传到了裴宝淑的耳朵里,她只会摇摇头,是,父亲的生病的确让她遗憾又痛苦,可离婚、带着孩子并不是,她现在无数次的庆幸,自己及时地离了婚,在父亲最后能保持清醒记忆的时候,留下一个可靠的背影。
——就算爸爸忘记了,也会很放心吧?
开车要注意安全规范,说来现在估计找不到比裴宝淑更讲究的了,她不肯生病、也绝不肯自己发生半点意外,在临要关手机前,她松了口气,因为屏幕里出现了儿子的身影,现在的小学放学早,时常儿子都会比她更早到家,余泽一这段时间也成长了很多,每回回得早,都会去陪外公说说话——哪怕没有一次,外公能够主动认出他。
当裴宝淑推开门的时候,家里传来的是余泽一耐心的声音:“外公,这个是你写的字,你还认不认得?嗯,这个就是我啦!我刚出生的时候,你去看我,还有妈妈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这是阿宝和……你?”
“对,外公!”余泽一立刻鼓掌鼓励外公,就像是从前外公教他读书时一样地哄着人。
裴宝淑心里松了一口气,换好鞋放松地进了屋:“爸,泽一,我回来了,你们在干嘛呢?”迎接她的,是一双激动的眼睛,和一双迷茫的眼睛,裴宝淑的那颗心,忽然如坠深渊。
“妈,你回来了!快休息一下。”这是泽一,每天他都担心妈妈累坏。
裴闹春警惕极了,他抱着相册看着裴宝淑:“你是谁?你来我家干嘛?我女儿等下就到家的!”他摸索着手机,拉着余泽一往后头,“阿宝的电话……”
“你不认得我啦?”裴宝淑拿着的包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爸爸嘴上还喊着阿宝,记着自己有个女儿,却已经认不得她是谁了。
余泽一惊慌地回头,看着外公。
“我不认得你。”
裴宝淑深呼吸,看着父亲,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只剩下陌生:“我是阿宝啊。”
“……”长久的沉默,裴闹春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击掌,“你也叫阿宝啊!”
裴宝淑想要往前的身影顿住,退回了玄关:“泽一,你陪外公一会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呆呆。”她现在只庆幸,玄关隔着客厅还有半堵墙,能要人看不见里头的场景,她只是蹲下,看着并排摆着的鞋,有她的、有父亲的、有泽一的,这就是她的家,可现在,她的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要散了。
那头泽一细碎的声音还在焦急地说着:“外公,你看这个照片,这个人就是我妈妈,就是阿宝啊,你还认不认得?”他翻着相册,很着急,“你看,这个、这个,全都是妈妈,你的女儿,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拍照呢!”
“……我不知道。”隐隐约约传来的,还有他的声音,有些害怕,有些畏缩,“你能帮我叫阿宝回来吗?”
看,他还记得有个阿宝,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
午后的光总是最为强烈,半个客厅都能笼罩在阳光之下,若是夏天,能热得让人一刻都不想久留,可若是冬天,却只要人身上觉得发暖。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裴宝淑站在靠近客厅的位置,孤单地以一敌四,对抗着对面的大姑、大姑丈、二姑、二姑丈,他们坐在一排长沙发上,正在认真地看着她。
“阿宝,这是你爸爸的意愿,你当初答应过的,对不对?”裴二妹就差以为自己哭不出来了,可在看到阿宝这样时,还是很难过。
“我知道是爸爸的意愿,可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不同意,我能照顾好他的!我真的可以。”裴宝淑努力说服着他们,“我才三十多,我还很年轻,我做得来的,我可以和学校沟通,给我少排一点课,或者我先请长假,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二姑,我不想把爸爸送到养老院。”
就在前两天,爸爸差点走丢了,这倒是他们看顾不好,只是家里有聚餐,二姑还没到,就先把门敞开着,只是厨房这边在热热闹闹,爸爸却一个人,摸索着走了出去,在楼下小区转着圈,若不是二姑刚好到,把他硬拉了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会跑多远,到时若是定位手表一丢,那更是没个地方能找了。
也正是因为在这个原因,裴二姑总算下定决心,拉着丈夫和裴大姑一家来了,决定转述裴闹春当初的要求,除却要去住养老院之外,还有他手头财产的转让事宜,这是托了两个妹妹一起保管的,一是裴家三兄妹感情很好,经得起考验;二是两个妹妹现在家庭的条件也不错,不至于昧下钱财,其实按照裴闹春之前的交代,现在他早就该待在养老院了,只是裴二妹和裴大妹也舍不得,想着能让他在家留着也好,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