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安德烈走进我店里的时候,我正在和国内的朋友通话,和对方聊着近期莫斯科郊外森林大火的事情。她从国内的报道中,知道了莫斯科的大火,误以为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为我的安全担忧,才特地从国内打来了电话,想了解我的近况。
我朝旁边的空椅子指了下,示意他坐下等我打完电话。同时继续对国内的朋友调侃地说:“……你说写《0.5英里》这首歌的人,是不是曾经穿越到过这里,看到了莫斯科被郊外的森林大火所包围,才写出了‘让红色燃烧莫斯科,记忆涂抹列宁格勒’这样经典的歌词啊。……”
安德烈是我店里的常客,看我正在打电话,也没说话,只是冲我笑着点了点头,随手将一个用透明胶带缠绕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纸盒,扔在了我的桌上。也没坐下,就转身走到了饮水机旁,拿出一个纸杯,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水来。
我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纸盒,边打电话边嘀咕,安德烈给我的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这么一来,和电话的朋友聊天时,就不免有些走神,好几次都是答非所问。朋友从电话里听出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有事情要忙?我因为急于搞清楚安德烈的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忙不迭地顺着朋友的话说:“对对对,我现在临时有点事情要忙,改天再给你打电话吧。”等对方一说完再见,我便立即挂断了电话。
安德烈端着一杯水走到我的对面坐下,一边喝水一边含糊不清地用中文问我:“你的电话打完了?和别人聊什么呢,看你聊得兴高采烈的。”
“我的朋友看到新闻,说莫斯科持续大火,他以为整个城市都燃烧起来了,又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打个电话过来问问。”
安德烈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将纸杯捏扁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随即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告诉你的朋友,我们现在和烤肉的区别,就在于只少一把孜然而已。”
听安德烈这么说,我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他说话居然这么幽默,而且整句笑话都是用带着一点怪强调的中文说出来的,就更增加了说话的喜剧效果。
笑过以后,我将安德烈刚刚扔在桌上的纸盒碰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感觉分量不太重,边笑着问他:“安德烈,这是你给我买的风扇吗,为什么这么轻啊?”
“电扇?”安德烈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挠了脑后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唐。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没有能帮你买到电扇。”可能是怕我责怪,接着就开始推卸起责任来,“不是我不尽力,而是因为今年的天气太热,加上郊外的森林又失火,让往年没人买的电风扇都成为了热销货。上月初我帮别人买的时候,买成三百多卢布,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价格就涨到了三千卢布以上,整整翻了十倍。就这个价格,都是有价无市。我这段时间把城里所有的超市商场都跑遍了,也没见到有卖电风扇的。”
今年的莫斯科的天气很反常,自从六月进入夏天后就特别热,到现在为止,已差不多两个月滴雨未落,长时间的酷暑高温和干旱引起了郊外的森林大火。有“森林中城市”的莫斯科被周围失火的森林所围困,城里每天都是烟雾缭绕,城里的居民嫣然成为了烤架上被烟熏火燎的烤肉。在这种情况下,往年乏人问津的空调和电风扇,在一夜之间便成为了抢手货。
由于我们这条街的商户卖的都是冬天的皮装,如果天气太热,就不会客户愿意来试衣服。看到因气候炎热而导致门可罗雀的惨淡生意,商户们曾组织起来去找过管理市场的犹太老板,希望他们能允许商户自行安装空调。但市场的老板考虑到如果大规模安装空调,现有的变压站会承受不了这么高的负荷,频繁的跳闸将会导致市场大面积的停电。所以,他严厉规定,在市场内的店铺,都不允许安装空调。
介于市场出台的这项硬性规定,商户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购买电扇。但由于市场内经营电器的商家手里的电扇早已销售一空,急需电扇的商户们便各显神通:有的托人到别的市场去买;有的托人从国内带;甚至还有的商家托外地的朋友在当地购买,让他们来莫斯科时顺便带来。
我住的民宅附近,有几家大型的商场,以前曾经见里面有店铺在卖电扇。可等到我去买的时候,却发现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卖断货了。就在我犯愁的时候,常来我店里串门的安德烈知道了这事,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说他地头熟,又经常开车在城里到处跑,买台电扇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正是因为我了解现在的实际情况,所以在听完安德烈的话以后,一点怪他的意思都没有。为了不让他感到内疚,我及时地转移了话题。我将手里的纸盒举得更高,好奇地问:“安德烈,盒子装的是什么东西?”
安德烈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猜猜。”
“猜不到。”这个一尺见方的盒子,能装的东西数都数不清,我才没有闲情逸致和他玩猜谜,所以很干脆地说:“我猜不到,你直接说是什么东西吧。”
见我不肯猜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安德烈的脸上露出了微微失望的表情。见我一脸平淡的表情,只好无奈地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猜,那我就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吧。”说着,拿起我插在笔筒里的裁纸刀,划开了缠绕纸盒的胶带。
随着纸盒的打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是一件我就算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东西。一顶钢盔,一顶德式钢盔,准确地说,应该说是一顶二战时期出品,此刻锈迹斑斑,右侧还有一个不规则弹孔的德军钢盔。
我膛目结舌地望着安德烈从盒子里取出了钢盔,捧在手里左右端详着。看到我一脸惊诧的表情,他得意洋洋地反问道:“你没想到盒子里居然装的是一顶钢盔吧?”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示自己根本就没猜到盒子里的东西,接着我又好奇地追问道:“安德烈,你买顶德国佬的破钢盔做什么?”
安德烈将钢盔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重新缠上胶带。他边缠胶带边向我解释说:“下个月在斯摩棱斯克地区,有个军迷协会组织的战争游戏,是为了再现当年卫国战争期间,苏军和德军进行斯摩棱斯克战役的场景。我是扮演德军一方的,自然要准备德军的装备。”
想到那锈迹斑斑的钢盔,我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安德烈,你完全可以去买顶新的钢盔,为什么要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啊?”
听我这么说,安德烈用鄙视的目光瞥我一眼,随后用教训我的语气说道:“还原历史,你懂不懂什么叫还原历史啊?自然是指在再现当年的战斗场面时,双方都要使用当年的武器装备才行,不光双方的军装钢盔和枪支,都是些老古董,甚至连坦克大炮,都是二战时期制造的。别看这顶钢盔破破烂烂,但我今天去跳蚤市场买的时候,摊主说这个钢盔的主人,是被他爷爷亲自开枪打死的。如果不是家里急等钱用,他才不会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拿出来卖呢。他开价一万卢布,幸好我会砍价,好说歹说,最后以六千买下的。”
安德烈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似乎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心里明白,他铁定是被跳蚤市场上的摊主宰了,便起身走到了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随后委婉地提醒他:“安德烈,一顶这样的破钢盔,也能作为传家宝?你不是被摊主忽悠了吧?”
“忽悠?什么是忽悠?”虽然安德烈的中文不错,但这个明显具有东北特色的词语,他却听不懂。
“忽悠,就是对你反复夸一件东西如何如何地好,然后再高价卖给你。”
听完我的解释,安德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随后表情凝重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我刚刚对他所说的话。看到他的这个表情,我心里不禁暗暗担心起来,心说他不会发现上当受骗后,就跑回跳蚤市场找别人退货去了吧?
安德烈发了一阵呆后,没有再提钢盔的事情,又喝了一口水,指着我摊放在桌上的报纸,随口问道:“你们的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我看到那个标题里,怎么还写着莫斯科啊?”他的中文虽然说得很流利,但却不认识几个中国字,就如同我的俄语口语还凑合,但却看不懂俄文报纸一般。有时,我俩还经常为对方读自己国家的报纸。
我拿起报纸对他说道:“报纸上的新闻,我就算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到,还是以报道莫斯科的森林大火为主,我给你读一段吧。”说完,端着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始朗读起来:“……俄罗斯收到莫斯科近日经历了自从1942年击退德国军队一来最严重的围困——火和浓烟的围困。8月4日,烟雾笼罩着莫斯科,景象极其惨烈,放眼望去,这座森林中的城市看起来就好像刚被轰炸过一样,有些地方的能见度低到在室外的人只能看清自己的胳膊。……医生建议人们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关紧门窗,但在家里被热浪煮熟,也比到外面呼吸有害的烟雾要好……”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手打断了我:“我昨晚听到一个笑话,说给你听听。”
“说吧,我洗耳恭听!”说完,我便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有对情侣因为吵架,闹着要分手。后来两人商定,背对背向前各走一百步后再回头,假如能看得见对方,就不分手;反之,看不到的话,双方就分手。说完,两人便开始行动。背对背地走了两步,男女双方都忍不住回了头。结果,两人就分手了。”
也许是安德烈讲的笑话太冷,听完后,我依旧是一头雾水。我不解地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人只走了两步就回头,然后就分手了呢?”
见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安德烈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向我解释说:“恋爱专家忠告热恋中的情侣,不要在大雾天里玩这种爱情游戏,否则会给你们带来终身遗憾的。”说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安德烈这么一解释,我立即秒懂。在能见度只能看请自己手臂的地方,两人朝相反的方向各走两步,能看得见对方才真是见鬼了。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附和着笑了几声。
我俩笑完以后,他忽然又好奇地问:“对了,我进门的时候,好像听见你在电话里和朋友说什么火烧莫斯科,血染列宁格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他这个好奇宝宝的奇葩问题,我真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看来他的中文水平也不咋样嘛,连这么简单的对话都会听错。但既然他问起这件事情,我还是要耐心地给他解释一番:“安德烈,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什么‘火烧莫斯科,血染列宁格勒’,而是另外两句歌词:‘让红色燃烧莫斯科,记忆涂抹列宁格勒’。我那朋友是个玉米,所以和她聊天时,我才会特意聊起这首歌的歌词。”
“玉米,什么是玉米啊?”安德烈好奇地问道。
“玉米嘛,”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好为人师的我趁机被他科普一下娱乐尝试:“我和她都喜欢同一个歌手,那歌手唱得歌非常帮,所以她有一大帮歌迷粉丝。而这些粉丝,都统称为‘玉米’。”
“歌迷粉丝,这个我懂。”安德烈继续往下问道:“可我想知道‘玉米’是什么东西,我们国家有这种植物嘛,用俄语又该怎么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还以为他想知道为什么歌迷叫“玉米”,原来他是想了解“玉米”究竟是什么东西而已。于是,我连忙用俄语念出了那个单词:“咕咕鲁日啊!”
“什么,你说什么?”也许是我说的速度太快,或者发音不标准,所以安德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怎么个读法?”
为了让他听清楚,也为了确认自己的发音是否标准,于是我又说了一遍:“咕咕噜日啊!”说完后,看到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跟着又冲锋了两遍,“咕咕噜日啊!咕咕噜日啊!!”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喂,是你们要买玉米吗?”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站在店门口的,原来是街上推着小车卖煮玉米的老太太,估计我大声说玉米这个单词时,她正好从门外经过,所以停下来问问。
我和安德烈听到老太太这么问,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看到老太太被我们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时,我走到了她的面前,问道:“玉米怎么卖啊?”
“五十卢布一个。”老太太笑呵呵地回答说。
安德烈走过来,望着老太太身后那专门的推车上,正在锅内冒着热气的玉米说道:“原来这个东西,翻译成中文就是玉米啊,总算又学会一个新的词汇。”
我等安德烈说完后,就开始和老太太砍价:“五十太贵了,去年您不是才卖三十卢布一个吗?这样吧,四十卢布卖给我行不行?”
老太太听后,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五十卢布一个,不能便宜。”